第十六章(1 / 2)
未若柳絮因风起
魏晋时代妇女的故事
谈魏晋风流,若只谈男人不谈女子,是不公平的,至少是不完整的。连当时的刘义庆所撰的《世说新语》里都有一篇《贤媛》,我们总不能还不如那时的人吧。
一个时代妇女们的活动,尤其是见于记载的,往往很能说明一个社会的活力和开明程度。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皇权专制社会里,妇女的地位普遍很低,史书上除了后妃传以外,顶多还有些节妇和孝女的故事,妇女们的其他活动是见不到的。史书以外,别的书籍也大抵如此。只有在思想比较自由、社会相对开明的时候,妇女们的活动记载才会多一点。魏晋南北朝就是这样的时期。那时大士族繁荣昌盛,文化教育都在士族内部进行,于是一些贵族妇女就沾了光,不少人受过良好教育,表现出令人难忘的才智,言行上相对于其他时期也有较多的自由。我在文会那一章里讲过谢家子女聚会谈文的故事,其中就有一个著名的才女谢道韫,她的故事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谢道韫是东晋人,生卒年无确切资料,一般认为生活在339—409年之间。父亲谢奕是谢安的哥哥,所以谢道韫是谢安的侄女。她是老大,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谢玄,他在淝水之战中立过大功。她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谢道韫在充满文学艺术气息的王谢两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天分又高,所以能诗能文,且有文集传世,可惜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我们现在还知道的就是她那一句咏雪花的诗“未若柳絮因风起”,因为记载在《世说新语》(见《言语》第七十一则)中得以流传下来,从此有了“咏絮之才”这个成语。谢道韫不仅能诗能文,还能清谈,这一点尤其了不起。因为清谈不是一个人的事,实际上是一种学术社交活动,而当时女子几乎不可能进入这样的社交圈,这跟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文艺沙龙是不一样的。《晋书》里的《列女·王凝之妻谢氏》就记载了她的两个关于清谈的故事。一次是替小叔王献之解围: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词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欲为小郎解围。”乃施青绫步障自蔽,申献之前议,客不能屈。
另外一次是晚年跟会稽太守刘柳的清谈:自尔嫠居会稽,家中莫不严肃。太守刘柳闻其名,请与谈议。道韫素知柳名,亦不自阻,乃簪髻素褥坐于帐中,柳束脩整带造于别榻。道韫风韵高迈,叙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道韫亦云:“亲从凋亡,始遇此士,听其所问,殊开人胸府。”
可惜这样一个才女却嫁了一个笨蛋王凝之。谢道韫嫁到王家之后,很不满意,回娘家时大发牢骚,说:“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阿大是谢尚,中郎是谢据,他俩是谢道韫的叔父辈,封、胡、羯、末分别是谢韶、谢朗、谢玄、谢渊的小字,都是谢道韫的兄弟辈,古人把堂兄弟叫“群从”(“从”读“纵”)。无论是长一辈的谢尚、谢据,还是同一辈的谢韶、谢朗、谢玄、谢渊,都是相当优秀的名士,没想到自己却嫁了个远远比不上诸谢的王凝之,也难怪才女谢道韫满腔怨气。更惨的是,王凝之笃信五斗米道,孙恩造反时,担任守城将军的他居然不好好设防,说已经请了鬼兵相助,结果自然一败涂地,自己脑袋也搬了家,连带四个儿子也一起赔了进去。才女谢道韫才高命薄,晚景凄凉,令人叹息。
从谢道韫的故事不难看出,魏晋时代的贵族妇女不仅有受教育的机会,还有一定的社交自由,更重要的是,她们出身高贵,自己又有才华,因而就有一种从容自信的美,语言谈吐之美,这种美比面目的姣好更高出一个层次,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内在美,是一种让人内心折服的美。所以刘柳说:“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我们再来看一则故事: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这个故事见于《世说新语·排调》第八则,“排调”是“俳谐”“调侃”之意,《排调》记载的多是一些幽默、诙谐的对话。这个故事尤其妙,因为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内容是调侃丈夫,相当俏皮而开放,令人忍俊不禁。这个女子叫钟琰,是魏初大臣钟繇的曾孙女,颍川钟氏也是当时的高门,钟琰自然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所说的参军是王浑的弟弟王沦,王沦非常聪明,大概长得也很帅,可惜二十五岁就死掉了。王浑是西晋名将,灭吴的统帅,他跟钟琰生的儿子王济小名武子,从小就长得一表人才,后来被司马炎招为驸马。王浑对儿子很满意,言谈之中颇为自豪。而钟琰却说,如果我当年嫁了你的弟弟王沦,生的儿子会比武子更好。这种话以中国传统观点看有点太离谱了,太另类了,而且她居然是对丈夫说。这个钟琰简直像今天的豪放女。好在他们夫妻感情不错,王沦又已经不在了,王浑跟弟弟的感情大概也很好,钟琰正是掌握了这些微妙的分寸,使得这个调侃既大胆有趣,又不至于醋海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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