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天一夜(1 / 2)
从安馨小区出来,步行,只需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和平桥派出所。
所长办公室里,那位短发,方脸,浓眉小眼,皮肤黝黑,酷似京剧里张飞脸谱的大男人正小气地抱着电话唯唯诺诺半天不肯放下。
我的目光开始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游弋。移到“张飞脸谱”背后的那幅摄影作品上时,我稍作停留,感受了一下那棵苍劲的胡杨在深秋湛蓝的天空下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最后,才把目光定格在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个写着“耿大维”字样的牌子上。他停止了通话。小眼睛粗漏斗地过滤我一遍,然后停泊在我俊俏的脸上。
“浩然,是吧?”
我省得再自我介绍了,肯定地笑一下。“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他顺手熟练地操作一支烟。我原想他应该和我握握手的。
“据说文笔不错。当警察不觉得亏吗?”
“我还是实习阶段,不是吗?”我看着他,“不过我肯定会积极配合你的工作。”
“看出来了,你的脑子肯定比文笔好用。”他举着的那只雪白的身体被摧残成一大截灰白色的炭烧,“繁荣昌盛的和平桥社区,全市最佳平安社区,连续五年无案件。你将和两名优秀民警共同度过你愉快的一年实习时间。秦晋,市优秀民警,全自治区公安民警大比武上拷第一名;亚力森,全国优秀民警,自治区摄影家协会会员。看到了吗——”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那幅摄影,“他的作品。你爱单车旅游,是不是和他有些志趣相投?”
我薄薄一笑。
“201,你和秦晋一个办公室。去吧。”说完,他抓起了话筒。
等一下见我没动,奇怪地盯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想请你帮个忙。”我说。
“说!”他把话筒扔下。
“所长,我是说,能不能别把我的事情太公开?”我好像有些扭捏的姿态。
“不用操这份闲心了。”他浓烈地一笑,额头爬满粗糙的折子。“干好你自己的事情。”说完,又抓起电话拨着号码,再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们结束了初次会晤。
201办公室,我遭到了同样的“冷遇”。不同的是,这次时间更长些。
半个小时后,秦晋才做完那份笔录。我起身刚要和他说话,门被推开,一个贼亮贼亮的脑门闪进来。肿胀的脸上倦怠的眼神从我脸上一笔带过。
“吸毒的?”他问秦晋。
“嗯。”秦晋一边整理刚才的那份笔录。
“他还有事?”“光脑门”转过来看我的时候,秦晋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问我,“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浩然,是来实习的。”
“实习?”光脑门“哈哈”绽放起来,厚实的眼皮浓缩在一起,像长了两粒麦粒肿。“你长了一副标准的吸毒面容。”
我现在才明白他刚才说的“吸毒的”指的是我。浑身燥热,二十三年英俊的口碑第一次受到致命的打击。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光脑门像没看到我艰难的表情。转过去问秦晋,“等一会有事儿?”
“请指示。”秦晋笑一下,看上去有些恐怖。
“帮我去关一个人。打架的,折腾得一宿没睡。”他揉着眼睛,两颗“麦粒肿”慢慢消失。
“等我交了这份笔录。”秦晋说完站起来,高大魁梧的身材凸现。“浩然,你在办公室等一下亚力森。他回来后你和他一起下社区。”
说完,正欲和“光脑门”出去,推门进来一位维族民警。标准的欧罗巴脸型。浅浅的蛾眉,细细的小眼,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嘴巴,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分布在地球仪一样的大脸盘上。
“正好。”秦晋说,“浩然,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社区的亚力森警官。亚哥,浩然交给你了。”
说完和“光脑门”一起走出去。
亚力森和我亲切地握握手。这是我到派出所第一次感受到的人性化待遇。
“亚警官——”“好”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截断,“以后别那样称呼我,”他说,“如果不嫌弃,叫我亚哥好吗?我今年四十六,不会委屈你吧?”
我哭笑不得。
“电脑怎么样?”他问我。
“游戏打得超好。”我笑着,似乎还没有从“光脑门”的阴影里走出来,“亚哥,刚才那个光脑门是谁?”
“‘和尚’?呵呵,他叫雷震。哈萨克族的。不过没人恭维他的名字。”他看我一眼,“怎么了?他电击你了?”
“是雷劈。刚进来就说我是一副吸毒面容。”我泄露着余愤。
亚力森笑起来,“和他计较你会胀死。他刚来派出所的时候怎么问我——你是不是抽过大麻?”
我被他逗乐,“他不会觉得你也长了一副超级吸毒面容吧?”
“他问我是怎么和社区那些曾经吸过毒的重点人口建立的感情。是不是以身试毒后才理解吸毒者的感受。你说这家伙。”
“那你怎么说?”我饶有兴趣。
“我说了,有机会还真想试试那种滋味儿。可惜,现在条件不允许,呵呵。打字快吗?”
“应该说是非常流畅。”
“来救星了。”他欣喜着,“我们正愁着。来,你坐下——”他示意我坐在刚才秦晋的位置上,我一眼便看到了电脑前摆放的那个相框里那位明眸善睐的女孩和煦的笑。“从现在开始,你就把咱们社区的所有的台帐全部输入电脑。”
“台帐呢?”
“全在我脑子里。”他晃动一下脑袋,我能听到里面丰富的脑细胞的晃动。“不过今天就算了,我们值班。你和我们一起参加。”
值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一个上午无警情,那些潜伏在内心的新奇和激动都随着午饭后生物钟敲响沉闷的困乏而湮没。
秦晋撂下一句“你和老孔一起在值班室守电话”后就和亚力森消失了。我恹恹欲睡地被囚在值班室。打开电视,到处是那些索然无味的电视剧和电视游戏,百无聊赖。
我把铁门锁上回到值班室,屁股还没有挨上椅子,铁门就被粗暴摧残地发出凄厉的叫喊。我急忙出来一看,一位民警站在门外。45岁左右,尖脑门,窄脸盘,细长脖子,下颚像脱臼一样挂在嘴巴上。头发稀疏浅黄,但梳理得镜亮。进来的时候审视地打量我,“你叫浩然?”
“是。”我猜想他就是老孔。而且我的聪慧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明。
“我叫孔梦龙,”他说,“我们一个班上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感到了比七月流火还炽热的亲切。而且这份亲切延续到他顶着酷暑去给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天热,多喝水。”说着,亲自给我打开。我有些受宠若惊,忙接过来。
“会接110的电话吗?”他问我?
“还没接过。”
“简单。报一下你的名字,记录一下警情和报警人的电话就可以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在305办公室整理一下台帐。”
说完,朝外走去。一只脚踏出门外的时候,又转过身嘱咐着,“锁上大门。有人来报案,直接给我打电话。”
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大门被我锁上的时候,院子内又恢复了安静。静得连微风细腻地爬过爬山虎叶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也很清脆;静得连铁门被人击打的声音都震耳欲聩。
一位民警站在门外。我打开门他进来的时候,在我脸上扫描了半天。
“你叫浩然?”
“是。”我陪着笑。
“长得还可以啊,怎么当警察来了?”
多新鲜的问题!你自己不也长得像模像样的吗?虽然看上去四十岁的年龄,但鼻正脸圆,额泰颧安,身板挺拔。尤其那一头光亮直接的头发,愈发照耀得他风调雨顺。
我紧缩了一下眼角的肌肉,算是对他笑一下。“喜欢,”我说,“或者说是崇拜。”
“幼稚!”他抓起那瓶矿泉水,“谁的?”
“哦,刚才孔警官拿来的。”
他“啪”地又把它砸到桌面上。“黄蛇!他到哪儿去了?”
“回办公室整理台帐去了。不过,那瓶水是他拿给我的。刚打开,还没有喝。”
他又顺手拎起那瓶并没有离手的矿泉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整台帐?狗屎,在梦里整吧。”一边用手抹一下嘴角多余出来的水滴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盘起二郎腿,拿起遥控器胡乱调了一会儿频道又顺手扔下。
“有女朋友吗?”这么直接的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我艰难地笑一下。
他叹口气,“那就难了。警察这职业,只能积累一些追女人的经验,却享受不到得到女人的快乐。不过这样也好,追上女人和追上小偷还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迷人地笑一下,“不明白吗?追上小偷,你的损失便会结束;追上女人,你的损失才刚刚开始。警察这个职业,不干,让人羡慕一阵子;干了,让人后悔一辈子。你现在的心理估计和我当年一样,觉得穿上警服,戴上警徽,配上警械,坐着警车耀武扬威神气鹰扬,坏人一见就会闻风丧胆,是吗?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警察都是狐假虎威。警察的一年不是365天,一天也不是24小时。”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才结束喋喋不休的伦理。
“哪儿的号码?”他问。
“110的。”我有些迟疑。
“接呀!”他一把抓过电话,“你好!和平桥,赵铁树,请说。”
我关掉电视,看着他记录完警情挂上电话。
“什么情况?”我问。
他没回答我,反问:“谁当班?”
“孔警官。他说有事给他打电话。”
“打电话让他下来。告诉他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出警!”
孔梦龙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什么事?”听上去很朦胧的声音。
“有警情。友谊酒店门口有人抓到一个小偷。”
“联系报案人,问问偷了他多少钱。”孔梦龙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我只得挂上电话,按照刚才赵铁树记下的电话号码和报案人取得了联系。报案人劈头盖脸一阵吼,“你们到底来不来了!50块钱就不管了吗?法律没规定你们出警的时间吗?”
“不是,”我忙向他解释,“我们的民警有事情,马上就会过去。”
我再打给孔梦龙的时候,他也火了,“50块钱报什么案。让他等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一眼赵铁树。他像在看笑话一样无动于衷,“黄蛇,我看他年底怎么交工。”
我有些心虚,“赵警官,不去人家会不会告我们?”
“告吧。最好直接把他开掉,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整整。”赵铁树漠不关心的样子让人有些气愤。我真想赶他出去。他自己却识趣一样站了起来,夹上帽子,一边朝外走一边嘟囔着,“真他妈的黄蛇,现成的案子都懒得动。我把警车开走了,去现场看看。”
赵铁树前脚刚走,孔梦龙接踵而至。
“不用去了,”我说,“赵铁树开车去了。”
“他掺和什么!和他什么关系?还插手到我们班上来了。”孔梦龙翻了一会儿白眼珠,停止了刚要坐下去的动作,“他想占小便宜就让他去吧,省得我们费事。”
说完,又转身上楼去了。
不到二十分钟赵铁树回来,把帽子朝桌子上一摔,“真他妈的倒霉!找着挨骂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小偷呢?”
“跑了!那个报案人自称是什么狗屁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口口声声说告我们。狗屎,告去吧!”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了。他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那个贼娃子,我把他记下了,别遇到老子手里。”
我只当他是消气,看我的电视,没再理会他。他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站起来夹上帽子上楼去了。
注定是不让我消停。我刚迷迷糊糊看到一个小偷的背影,却被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我在梦里立功的机会。
一位时尚的女孩站在门口。“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我的手机在地下通道被偷了。”她又急又恨的样子楚楚可怜。“怎么办?我所有的通信录都在里面。求你们快帮我找回来。”
回到值班室我给孔梦龙打电话。“什么事?”他像在雨中接通。
“有一位女孩手机被扒窃了,来报案。”
“问问情况,给她做份笔录打发走。”
我为难着,“我,不太会做。”
孔梦龙极不情愿地说了句“让她等着!”便挂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他才晃晃悠悠到了值班室。“怎么回事?”坐下后,搬起右腿,雨水好像还在凄迷着他的眼睛,“怎么了?”他问那位女孩。
“在地下通道买了件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手机就不见了。”
“这么大了岁数了连自己的手机都照看不好吗?”他的话听起来别别的。
女孩突然变了脸色,“你怎么讲话呢!如果我们都能保护好自己了,要你们警察干什么用!”
孔梦龙总算睁开了要死不活的眼睛,“警察也不是专门为你一个人服务的。都像你这样我们还不累死?”
“警察是为每一位公民服务的,为什么就不包括我?”女生脸涨得通红。
“你要是报案就配合我们的工作,不报,走人!”孔梦龙说着站了起来。
女孩站立在那里气得歪着头一动不动。见僵持不下,我对孔梦龙说,“要不,我来问笔录,你在一旁听着?”
“不行!”女孩正眼不得看我,“你一个新来的,能破得了案吗?”
我自讨没趣,悄悄了。
孔梦龙摊开笔录纸的时候,上眼皮像吊着一个铅球。“名字?”
“夏洛缇。”
“年龄?”
“25.”
“职业?”
“记者。电视台的。”
孔梦龙摘掉了那个“铅球”,异样地看她一眼,“请你把事情经过给我讲一遍。”声音似乎平缓了很多。
“我路过地下通道时,在一家店铺里买了一件衣服。出来后就发现手机不见了。”
“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跟着你?”
“好像有一个特别帅气的小伙子从我身边走过去。”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
“个子很高,皮肤很白,不胖不瘦,中长发,浓眉大眼,特别特别帅气。”
我想笑。直到她做完笔录走后,才笑出来,“感觉她在选美。”我说。
孔梦龙却一脸烦躁,“就是一只苍蝇。一只破手机报什么案!”顺手将那份笔录朝桌子上一扔,“放起来。”然后洋洋洒洒又回办公室去了。
我不明白他说的“放起来”什么意思。拿着这份笔录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铁树又走进来。
“什么案子?”他问。还没等我回答,就已经从我手里抢过了那份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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