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曾国荃他乡遇旧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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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烈文著《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九月初十日的日记载:"师自言……亲族贫窘者甚多,虽始终未一钱寄妻子,顾身膺朊仕,心中不免缺陷。复得九舍弟乎笔宽博,将我分内应做之事一概做完,渠得贪名而我偿素愿,皆意想所不到。""师曰:吾乡中无大木,有必坟树,或屋舍旁多年之物,人藉以为荫,多不愿卖。舍弟已必给重价为之,使令者则从而武断之。树皆松木,油多易蠹,非屋材,人间值一缗者,往往至二十缗,复载怨而归。其从湘潭购杉木,逆流三百余里,又有旱道须牵拽,厥价亦不啻数倍。买田价比寻常有增无减,然亦致恨。"曾国荃在弹劾官文之后,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前向与捻军打仗,新湘军败得溃不成军。官场对劾官一案一片嘲讽,都说他心胸狭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觉得他做得过分了。曾国荃处在内外夹攻之中,遂借口伤疾复发,辞官回里了。回到荷叶塘之后,他用从安庆、江宁掠来的金银广置庄田,大兴土木,大夫第建筑得庞大复杂,耗去近十万银子,令湘乡士绅闻之咋舌。平素家居挥金如土,一切都讲究豪华、气派。他嫌湖南的信笺不好,派人带八百两银子进京,将琉璃厂的名贵信笺一扫而空,惊得那些老板们瞠目结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太鹤立鸡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们的怨恨,于是瞒着大哥,在离黄金堂五里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楼房,取名富厚堂,作为送给大哥的礼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恒堂,送给国葆的嗣子。又将黄金堂予以改建,更名万年堂,安置国潢一家子。国华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动,于是他又送二万银子给纪寿。这样,兄弟侄儿们同声赞扬九爷的手足情深。但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则怨声四起。因为曾府兴建如此多的高楼大厦,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树,而这些老树大都长在坟山上,主人家都不愿砍伐。曾国荃把四乡头面人物请来,要他们帮忙。这些人谁不想讨好?便硬逼着老百姓砍掉从祖父辈、曾祖父辈传下来的坟山大树孝敬曾府。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私下里无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楼房遭雷打火烧。这尚在其次,最使曾国荃头痛的是两件事。

一是原吉字营阵亡将领们的子弟,三天两日来找他诉苦。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抚恤银有限,一两年就用光了。眼看着别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家里,带来的财宝用船装,用车载,自家的亲人赔上一条命不算,一点分外财也没得到,他们何能不气恼,不眼红!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死去将领们原来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跑上门来大哭大闹,说是先前欠了他的饷未发,都私吞运回家,逼着要其子弟补欠饷。这些子弟们又烦恼又气愤,无处发泄,便都找上原吉字营的统帅。有些妇道人家还因此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头散发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罢休,弄得曾国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实在不能对付的旧亲旧谊,还只得拿出几十百把两银子来,才能勉强打发走。

第二件头痛的事,是原吉字营官勇在湖南、在湘乡境内的惹是生非,其中尤以哥老会闹得最凶。哥老会的成员大半部分是那些在前线掠财不多的下级军官和勇丁。仗打久了,农民的勤劳俭仆的本性丢尽了,又仗着有点本事,有几次战功,见过场面,胆子大得很,有的甚至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再加之结成会党,使得地方官都不敢正视,老实的百姓们更是远远躲开。这些为害乡里的湘军旧部,远胜过当年的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令过去的抢王盗贼们望尘莫及。百姓们的怨骂,官绅们的指责,都辗转传到了原吉字营统帅的耳中,他无可奈何。而且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罗泽南、李续宾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会,又说是萧孚泗当了哥老会的总头目。没有真凭实据,曾国荃不好处理他们,何况这个对朝廷满肚皮牢骚的一等威毅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这些事。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写得很凄凉,说旦夕之间都有可能到九泉与星冈公、竹亭公聚会,请他和澄侯到江宁来小住一段时期,兄弟们最后见见面。家里的摊子铺得太大了,简直不可须臾离当家人,澄侯无法远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这天午后,曾国荃豪华的座船停泊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境的荻港码头。曾国荃记得,十年前,他率勇乘攻克安庆之威,一举拿下了繁昌县城。旧地重游,兴趣顿生,遂带着长子纪瑞及仆人王勇、熊强,离船上了岸。

当年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九帅,而今没有前呼后拥的卫队,虽身穿价值千金的火狐皮袍,头戴名贵的紫貂暖帽,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主仆四人在荻港镇上四处走走望望,只见田地荒芜,市井萧条,人们穿着单薄的旧衣烂袄,在寒风中抖抖缩缩地无所事事。看来"温饱"二字对荻港镇上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曾国荃的心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这就是他从长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镇!比长毛占领时的情景只有差没有好。他信步走进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几杯酒。百姓手里都没有钱,农产品便宜得惊人。王勇、熊强两人手里满满地提着鱼肉鸡鸭,跟在主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过晚饭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风吹打着浪涛,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巨响,座船在水面上下浮动。曾国荃在船舱里就着灯光,拥被读书。时已深夜,船上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劳累一天的船工发出粗鲁的鼾声。看看灯油将尽,曾国荃伸了个懒腰,预备着脱衣睡觉。

突然,他从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边走来。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高度的警惕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裤和鞋,注视着岸上。火把队越来越近了,约有四五十人,中间杂夹着几匹马,还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再走近十多丈的时候,曾国荃看清了:他们人人腰上都吊着一把长长的刀!"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他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吓得全无主张。年过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纪瑞,从小就生活在富贵安宁之中,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唬得躲进深舱,脸色发白,两腿发抖。终于,举火把的人都在船边停下来,一个个头上包着黑布,腰里扎着黑布带,在那里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一个大汉从马上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四五个火把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汉对着船喊:"船老大,这是曾九帅的座船吗?"一连喊了几声,船老大不敢答腔,吩咐伙计们都准备好棍棒刀枪。曾国荃从窗口里将大汉看了又看,似觉眼熟,便对船老大轻轻地说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长的楠竹篙,厉声喝问。

"老大,烦你告诉九帅,我是原信字营营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见九帅了,知九帅今夜船停在这里,特为来拜访。"那汉子高门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荣封子爵、还未来得及接奉圣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吗?曾国荃把船老大叫进舱来,又对他指示一句。

"你说你是九帅的部下,有什么凭据吗?"船老大丢开楠竹篙,两手卷起了一个喇叭筒,嘴巴对着喇叭筒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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