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疏不间亲 翠英好意遭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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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祭毕亡灵,众人踩灭火源,遂将食物碗碟一一收进篾箩,并象征性地清理了一下墓群里的枯枝、落叶和衰草……

文婧分明看到几个邻近的饿鬼还想前来蹭饭,但见祭品已被收归,脸上立即露出失望、怨恨的情绪来。

女眷们招呼小孩们快去分食那些京枣、柿饼和豆糕,说小人头吃了“大人们”享用过的食物后会很昌盛,但文婧谢绝了元草嬢嬢递过来的京枣碟子。文元草嘟哝了一句:“又不龌龊的……这囡子头!”

下山时,娄翠英走到文婧身旁抓起她一只满是皴口的小手端详了会儿,便搂着她瘦削的肩膀边走边埋怨道:“婧囡怎么瘦得跟一把干柴似的?你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手皴成这样也不戴手套不搽防裂膏?”

“嘻嘻!我吃的饭都变成骨头了呀。因为我老是丢手套,家里剩下很多单只手套,我干脆就不戴了。”文婧明白大姐有一肚子话要同自己讲,也清楚大姐对自己的情感分明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爱。

娄翠英确实有一肚子话要问小表妹,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她见诸玉良此时离她们尚有一段距离,便压低嗓音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婧囡平时都几点睡觉呀?”

“九点左右。”

“那妈妈几点睡呢?她陪你睡觉吗?”

“妈妈有时要打毛衣、看书,有时还要加班……不一定每次都会陪我睡觉的。”文婧已经察觉到大姐问这话的用意了。

“那妈妈不在屋里时,你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吗?”

“以前害怕,现在不害怕了。妈妈即使在办公室里,我一喊她就听到了;而且李叔叔跟我们住在同一层楼里,我一喊他也听得到。”

“你半夜醒来时……如果发现妈妈不在屋里,你会害怕吗?”娄翠英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

文婧听到此话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觉得像吞了一只小刺猬那样浑身不舒服起来。尽管她对妈妈也有些看法,但一旦有人当她的面轻慢、质疑诸玉良时,她却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大不敬”。

此时,文婧感觉亲爱的大姐也和牌头老街人一样愚蠢可鄙,便以一种极为不悦的口气答道:“反正我每次半夜尿尿,都要妈妈给我开灯;要是妈妈半夜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说完,她挣脱娄翠英的手顾自往前走去。

一如此前,文婧每次有了羞耻感,第一反应就是逃离外界隔离自己——她需要立即躲到水晶房里去修复那颗感觉不爽的心。

娄翠英察觉到文婧的不高兴,但并不清楚自己的话让小表妹反感到何种程度。她显然不懂得疏不间亲的道理,当然更不明白文婧通透的心灵世界。她总以为小表妹不过是个和亲妈不太亲,从小缺失母爱的小可怜,自己作为“奶妈”应尽量多给予这个小可怜一些母爱。

于是,娄翠英又紧赶几步追上文婧,硬是把小可怜从水晶房里拽了出来,并义无反顾地将一只她认为缺少母爱滋养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粗糙有劲的大手掌里。

“听蓉囡说你刚才在墓前对着空气讲话讲了好一阵子。你为何要跟峰囝和蓉囡开这种玩笑呢?把蓉囡吓得……”娄翠英换了个话题又开始盘问。

“谁跟他们开玩笑了?我刚才看到阿爷和二伯伯以及很多亲眷了,他们在山上没得吃没得穿过得很苦。我那是在跟阿爷和二伯伯讲话呢,所以没顾得上峰峰他们喊我。”文婧有点恼火地答道。

没想到文婧的话音一落,娄翠英立即俯身摸摸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并嘀咕道:“没发烧啊,也不像是被附体的样子!”

文婧觉得大姐的举止很滑稽,便不想再让她为自己瞎担忧,遂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宽慰道:“大姐!我没发烧,也没被什么东西附体,我只是能看到一些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娄翠英听后停下脚步张大嘴巴,满目怀疑地望着文婧那双闪着神秘光芒的龙凤眼,仿佛自己从不认识眼前这个囡子头似的,好像她的小表妹是个小江湖骗子似的。

“你是认为我要么在讲造话,要么就像你们村里的癫婆那样被鬼附体了才乱话廿三的,对吗?你认为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都勿晓得,所以你不相信我能看见鬼,对吗?”文婧说这话的口气显然不像个毛孩子,更像一位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老者。

娄翠英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她此时的心理活动被文婧完全无误地描述了出来。

文婧继续说道:“如果没有鬼,活人为何要拿吃的去祭拜祖宗?如果有鬼,有人能看到鬼不是很正常吗?人们总是做着自相矛盾的事体,因为他们的想法总是将信将疑飘忽不定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文婧早听爸爸讲过“自相矛盾”这个成语故事,也知道“将信将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的确,对于许多新词汇新成语新俗语,她只要听过一次或看过一遍就能立即拿来运用,使自己的语言系统变得越来越丰富完善。

显然,从文婧说话时的词语之丰沛、条理之清晰和逻辑之严密足见这个不满七周岁的小女孩已经脱离了儿语阶段,完全可以和成人沟通无碍了。难怪她的班主任朱老师几次对娄其中提起:“文婧这个学生要么勿作声,要么讲起话来成语都是一串串的,道理都是一套套的……这囡子头将来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

娄翠英原以为文婧的聪明不过是比一般小孩子记性更好,反应更快,口头表达能力更强而已,没想到这回她总算领教了什么叫“人精”——经过这番交流,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奶过的小表妹不仅天赋异禀,而且其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完全不是她这个水准的人可以触摸到底的。

(二)

这对年龄悬殊想法南辕北辙的表姐妹也许觉得话不投机,便不再聊天,只顾默默地走路。文婧玩味着娄翠英刚才的一番问话以及她的所思所想,觉得自己上山时那个等长大后赚到工资给大姐买点什么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果真如二伯所言我此生能得到佛的果位,那么除了爸爸妈妈,我难道不应该首先度化我的奶娘翠英大姐吗?”

如果说上山前的文婧尚是个看万事万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懵懂孩童,那么下山时的文婧已是一个知晓自身“使命”的有志之士了。“我这次全仰二伯文元韬的点化,他的一席话让我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醍醐灌顶’是什么?我脑子里怎会突然蹦出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我觉得好熟稔啊!我都知道它们是怎么写的了。这四个字是我自己造出来的还是字典里本来就有的?啊!我得赶紧去查一下字典。我保证自己今生没接触过这四个字,难道真是我前世积累下来的学问?”

文婧正在自己的内心小宇宙里自我度化时,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哀求声打断了思绪。

“小菩萨啊!请你救救我和我的毛毛吧!”一位头戴紫绣抹额,脑后梳着一个髻,面容姣好,身穿青色宽袖斜襟绣花袄的年轻妇人怀抱一个襁褓,正跪在文婧的面前苦苦哀告。

文婧立马意识到又有一位“有缘人”找上门来了。

娄翠英见文婧突然站住不动,便拽了她一下说道:“婧囡看什么呢?走啊!”

文婧不想吓着大姐,就找了个托词:“我想尿尿,憋不住了,你在这里等我下,我到那边去去就来。”

文婧遂引那怀抱婴儿的妇人到一块岩石背后问话:“你是什么人?怎么称呼?为何要我来救你?”

“婧囡!我是你阿爷文伯宗的婶婶秦素芬,我于清光绪二十年死于难产,时年二十一岁。当时我的婆婆也就是你阿爷的嬷嬷怀疑我肚子里的小人是个野种,所以不肯请接生婆来给我接生。我被难产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毛头佬是生下来了,但伢娘俩都没能活下来。”

“你婆婆为何怀疑你的小人是野种?”

“我十七岁嫁到文家,几年里肚子都没半点动静;偏偏丈夫去世不久,我发现自己怀上了。这个儿子的确是我丈夫的遗腹子,但我婆婆硬是不信,非说是我克死了丈夫,而且肚子里的小人是我偷汉子才怀上的。”

“你婆婆为何不相信你?”

那妇人见文婧如此问话,便满脸绯红,犹疑了一会儿才忸怩地答道:“新婚之夜丈夫没见我……落红……便认定我婚前失贞。从此,他常常对我冷言冷语,还口口声声叫我去死;婆婆也是对我冷嘲热讽,从不拿正眼瞧我。

那几年,我整日担心文家会休了我,会把我赶回娘家去,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看人脸色中度过。”那妇人说完便嘤嘤地哭将起来,怀中婴儿也随之哀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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