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梦里(1 / 2)
钧陵的五月初正是春末花飞的时节,她披着单薄却价值连城的水色外衣窈窕地立在阶下,灰蓝色的下裙被和煦的春风一点点拂起,间或有白桃花落在她的肩头,她一动不动地立着,目光尽头是城外几只风筝,飘飘荡荡地,并不安稳,却足以让她的心飞到那里去。
“颜小姐。”
有人叫她。她没有回头,没有刻意去找声音来时的方向,宛如一座柔美的雕塑,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她一向是木头一样对待别人的。
黄慧颐不满意她这举动,一再地告诫她周老爷既然收养了她,就不是为了让她日复一日活得跟惊弓之鸟似的,要拿出大家闺秀的样子,一举一动都不要辱没周家的门楣,所以她合该对富家女人的生活有很深的领悟,仪态什么惹人厌烦,她越发沉默,黄慧颐就越要让她说话。
“发绳的颜色和裙子不配!杨妈,你是干什么吃的?这个月的工钱还想要吗??”
老仆人忙不迭地洁了手奔到院子里连连赔罪,黄慧颐偏要吹毛求疵,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颐指气使:“你瞧瞧,这头发怎么梳的?怎么没把碎头发藏进去?这下好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出去,不整饬得精致倒像是落魄了,这怎么行?”
杨妈没来得及答话,她倦怠地开口:“太太,是我自己弄的。”
黄慧颐柳眉倒竖,佯做生气地伸出染了鲜红丹蔻的指尖点着她的肩膀:“你呀,就是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蛋有多值钱!色字当头一把刀——这可是利器!我早就和老爷说不该把你放到明园那种地方去,天天面着传潇琳那个老头子,还有你那个……阮宜罄?一看就是个穷丫头,家里没教养得很——成日和这帮人厮混一道那怎么行?”
她呆呆地看着黄慧颐唾沫四溅,余光早就飘到城外去了。
周以衡说要带她去外面市集看看,可到现在也没有兑现过,她都快死了这条心,周家少爷却大手一挥定了这天下午。
黄慧颐的挑拣还没有结束,她猛然想起,那年……她才十四岁。
镜子里的妆容明丽得让她恶心,一旁还有黄慧颐特地让人剪裁的料子——她跟了周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好坏辨别的水准还是有的,一匹布能抵贫贱人家大半年的吃食。
她曾经为了半只玉面馒头被人打得半死,现在……
这是在做梦呢。
梦怎么还不醒?她模模糊糊地想,一面梳头一面走神,不料硬生生地拔下一小把下来。
锥心刺骨的痛,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恍惚中她闭上眼笑了起来,抿着嘴,笑声就在喉咙里滚动不息,却听见谁慌张的声音钻入她耳朵里面,不可名状。
“璇儿——!你怎么,你怎么突然就……痛吗?我去打点水。”
她微微合上眼复又睁开,面前的人紧紧蹙着眉头,身子疲惫地靠在炕边,以一个不安稳的姿势握着她皮包骨头的一截腕子,也许是休憩片刻,也许又是一宿未眠。
“别,别担心。我只是梦到了一点以前的事情。”她拼尽全力扯出一个微笑,入目是一间破旧的老房子,四下漏风,地面都是砖头砌的,凹凸不平硌脚,冬天里冷得要人命,“我明天可能会扶着墙走一走,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好半天才捡回正常的语气故作轻松:“你快去睡吧,咱们挤一挤。”
“你伤没好,我怕碰着了。”面前的人不以为意,摸索着把油灯灯芯挑松调亮,指尖轻轻地拨开她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用旧手帕一点一点地沾去冷汗,“肯定还疼,出了这么多汗。”
她意识有些不清醒,半梦半醒间又闭上眼睛。
现实与梦境皆是心力交瘁,这话不知谁说的,想来也挺有意思。
“璇儿,巡查的人变多了,夜里查得严先前有谁说了点不客气的话,当即就被拉出去。”面前的人低声叹息,“身为过客,可不能随便做梦啊。”
她一声不吭地躺着,费心解读这话是什么意思,最终却只是冒出一句孩子气的没头没脑的话:“连梦都不能做,那岂不是很可怜吗?”
没有回应。她沉沉渐睡,梦里好似远处真的传来作响的更声,宛如铃铛碰撞,一串一串清脆好听。
她一脚踩空,一顿一挫之间,再度醒来。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手腕上的链子碰撞着,偌大的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
是个梦中梦。
湘哀挣扎着从衣袋里取出怀表,一看竟然已经是半夜,四周阒然无声,吸顶灯投下一片惨白昏暗的光晕。
她试着动了一下,长久维持一个坐姿不动让她的整条腿尤其是大腿根变得酸麻难耐,她用力拍着腿抻直,休整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
没想到隔了百年的光阴,故人终于入梦,却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是梦到了这样的内容。
真是讽刺至极。
湘哀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
她突然有点想唱歌,就那首……《一起沉默》吧。
你听见三更无人雪落
将岁月一眼望穿 世间离合
春风不渡 残雪犹入梦
何须缱绻夜色 将故事惊动 从何诉说
可曾把过往付诸尘土
墓碑上拓字蚀剥 谁告诉我
譬如朝露 飞蛾扑火
只怕梦惊花落
所有承诺都变成疑惑
多年后终无人入梦
只身叹过清寒亦踏遍业火
却道人世纷纷皆过客
最终求而不得
待百年过后
大不过他人谈笑评说
忘记或记得
一纸风流怎堪叙写一生名薄
你总说你害怕黑暗
那旧事开篇荒唐 落笔沉疴
光明背后 又藏着什么
笔锋百转千折 道不完死生 何言失得
何故流连于寂寥风月
剩我一人独对这 永寂山河
半生流离 隔世回望
不记知己零落
再弹这一曲乱世悲歌
多年后我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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