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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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天气有点闷热。荔川县邮电局的邮递员老刘骑着他那辆满载信函书报的飞鸽牌自行车,碾着麻石铺成的巷道,不紧不慢地驶进了位于衙后街旁的人民小学校园。当他在门口跳下车,走过树荫下的传达室时,侧头看了一下,室内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指着的是十六点三十分钟。

“今天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五日。”知道他这个习惯的校工老彭笑了,还特意补上了一句。

面对老彭善意的调侃,老刘也笑了,手中跟着按响了车龙头上的铃铛。

听到熟悉的车铃声,正在小憩的教师们围了上来。为着更好地开展新学期的工作,他们已集训了一个星期。

“对不起,今天没有你们的书报信件,只有一封给岑校长的通知书。”看着蜂拥而至的教师,老刘笑嘻嘻地说道。

通知书,给校长的?教师们闻言,有点诧异了。但他们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老刘的大嗓门冲着学校办公室方向叫开来:“岑校长,买糖吃啊!”

什么事,要买糖吃?闻听招呼,正在整理着集训材料的人民小学校长岑华年停下手中的工作,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老刘喜笑颜开地举着一封信向自己频频挥着手,他心中不由得一动:莫非是——

果然,当他从老刘手中接过信函,拆开来时,发现里面装着的的确是全家一直期盼着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尽管这只是一张很薄的纸片,但印在它上面的“复旦大学”字样还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岑务实,他的长子,已被这所国内著名高校录取了。

看着企望已久的通知书,岑华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了。

“校长的老大考上复旦大学了!”

看着岑华年不无激动地看着通知书,不知谁叫了一声,教师们立地围上前来,尤其是年轻的女教师,咋咋呼呼地叫着闹着。她们不由分说地从校长手中夺过通知书,争相传阅,并抒发着自己的感叹。要知道,对衙后街这个片区的居民来说,上大学虽已不算稀罕,但能够考进名牌大学却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何况这份通知书的主人是校长的长子。

“校长,大喜事啊!”

“务实可真给您争了大光啦!”

“谢谢,谢谢!”面对同事们的祝贺,面容清癯、身形偏瘦的岑华年甭说有多高兴,由于激动和兴奋,一时间竟有点手脚无措了。可也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地捅他的腰。回头一看,发现是老刘,这个憨厚而又不失精明的汉子正笑嘻嘻地向他伸着巴掌。

“哟——看我!”岑华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顺手向口袋中掏去,可掏了好一会,却什么都没能掏出来。

“别掏了。”看着他那微微有点发窘的状态,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边上传过来,随即,二张面额五角的纸币递到了他手中。

听着说话声,岑华年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六年级语文教师范韵。尽管这样做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他还是很感激。只是此刻的他无暇多想,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从那白皙的手中接过钱,转身递给老刘。

“啊,讨喜归讨喜,这也多了点。”老刘见状,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只拿了五角钱,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走哇,跟我买糖去。”

听着老刘的吆喝,几个年轻的教师嘻嘻哈哈地跟了上去。为着替岑华年高兴,老刘不断按着自行车上的铃铛,通向校门口小卖部的路上又响起了一连串悦耳的铃声。

听着铃声,望着众人远去的身影,尤其是看着好容易回到手中的入学通知书,岑华年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至于他身边的范韵,亦替他感到高兴。在她的记忆里,校长如此舒心的时候是不多的,倒是忧郁的神色,总是若有若无地溢现在他细长的眼睛之中。

“校长,已经到点了,你今天就早点回家吧。”范韵轻声说道。

“是,是。”听到老彭敲响了下班的铃声,又看到老师们从各自年级的办公室内出来,走向树荫掩映下的校门,岑华年像小孩子一样向范韵笑了笑。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通知书,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临走时,对她说道:“明天还你钱。”

“就五角钱,看您说的。”范韵拿着校长还给自己的五角纸币,觉得他太认真了。

“借的就是借的。”岑华年一边说,一边走进办公室。他将通知书放进惯常使用的提包,收拾好桌上的什物,落下门锁,然后向着距学校不远的家中走去。今天是他为数不多的准点回家,原因自然是要早一点将好消息告诉妻子郑文淑。尽管此时的他心中高兴得很,但遇见熟识的路人,还是照常打着招呼,尽量不使自己表现出与平素有什么不同。只是他没有料到,他还在学校时,儿子岑务实的同学武正盛在他家中已呆了好一阵了。

“岑伯伯好!”

来岑家后,武正盛一直和郑文淑说着话。此刻见到岑华年拎着提包走进家门,立地从所坐的凳子上恭敬地站起身来。

“好,好。”岑华年微笑着点头,示意他坐下来,不必那么客气。

“岑伯伯,务实的通知来了吗?”武正盛仍然站着,口里更是急切地问道。

“啊,来了,刚刚收到的。”岑华年将提包放在身边的桌上,从里面掏出通知书递给对方。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武正盛投向自己的焦急目光,知道对方正为自己的考试结果担忧,不过,既然务实的入学通知书来了,也就用不着隐瞒,终不成怕刺激他就不说实话。

接过务实的通知书,武正盛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看着看着,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打量着武正盛明显变化着的表情,岑华年知道,这个年轻人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自己当下要做的就是宽慰他,要他耐心等待一下,须知通知书的投递总是有早有迟。可他刚刚接过武正盛递还的通知书,还未开口,对方便一边冲他们夫妻俩说了声“岑伯伯、郑妈妈,我回去了”,一边站起来,向着院门口急急地走去。

“饭就要好了,吃过再走吧。”郑文淑见状,连忙挽留。

“不了。”平日里不止一次吃过岑家的饭,武正盛知道务实爸爸妈妈确是诚心留客,但此刻的他却无有半点留下来的心情。

“等一下。”岑华年见状,叫了一声。

武正盛闻声停了下来,有所疑问地回过头。

岑华年从提包中拿出半包饼干,走到他跟前,递了过去:“带着,路上垫一垫。”

看着岑华年这一举动,武正盛很是感动,但此刻的他已顾不上说什么,接过饼干,道了声“谢谢”,便迈开步子,心急火燎地向着十多里外自家所在的清溪公社奔去。

“哎,都是高考给闹的。”望着武正盛匆匆而去的背影,郑文淑轻轻地叹了口气。刚才她还担心武正盛会饿肚子,现在有点饼干垫着,多少会好些。说来也巧,那饼干还是昨天她给丈夫放在提包里的,盖因为最近他胃里老泛酸水,去医院检查又没发现什么问题,医生说那就在发作时吃两块碱性饼干,中和一下。

听着妻子的感慨,岑华年心中很有同感。不过在他看来,对务实、正盛这些孩子来说,高考固然不易,却不能不参加;而要参加,就得承受煎熬,谁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考上大学。

但岑华年没有想到,受高考影响的并不只有务实的同学,而是还有很多与此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这不,前脚刚走了一个武正盛,后脚就来了一大群邻居。他们已经知道了岑家的好消息,特来贺喜。这当中有不少是有孩子正在念书的,像巷口杨延玲的嫂子、隔壁大院县工商联的尚副主席夫妇、与岑华年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的羊琼华,等等。贺喜的人当中,寡居的晁婶话最多,她的独生女文一秀前两年考上了临省的医学院,这使得她在上学的事情上颇有发言权。只不知为什么,她的叔伯妯娌、与她一同住在岑家后院的马婶却未出现在人群中。

“恭喜啊,岑校长!”胖墩墩的尚副主席满脸堆笑,向岑华年连连拱着手。

“复旦大学哩,”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羊琼华发着感叹,“这可不是一般人考得进去的哟!”

“我们家延玲明年也要考试了,还不知咋回事,”延玲的嫂子在道贺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小姑子,“若是像务实兄弟这样就好了。”

岑家所在的院子虽然较为宽敞,但由于来道贺的邻居很多,故此一时间挤得满满的。大家议论纷纷,场面热闹得很。只是聊来聊去,除了认为岑务实聪明好学、岑华年夫妇教子有方外,说得最多的还是脉气。大家一致认为,众人所住的衙后街确乎是文脉所在,不然,这里不会有那么多学生伢子考上大学。

“对,脉气!”晁婶颇为神秘地说道,“听我爷爷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风水先生就说过,这地方财运虽然不盛,文气却很旺,什么东西都挡不住,除非世道大变。”

“难怪一个接一个,每年都出大学生。”有人恍然有悟。

“可财运差也不行啊,看看,咱们的收入也太少了点。”也有人为之惋惜。

“不会老这样的。”有人不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众人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靠谱。三年自然灾害虽然已过去数年,政府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也颇见成效,但在衙后街,还是有不少失业的人。除了少数家庭,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巴。

“我能知道什么?是鞠半仙说的。”说话者语气凿凿,“不过他也说了,好日子虽然终归要来,还要看我们有没有福气,消不消受得了。”

鞠半仙?听着这话,大家互视了一下,无语了。他是衙后街一个无儿无女的盲人,尽管享受“五保”,却不顾居委会的告诫,常悄悄地给街坊们算命打卦,赚取几个零花钱。你说他是搞迷信吧,偏他有时说得很准,时间长了,这“半仙”的绰号便叫开了。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静场一会后,有人借用电影《列宁在十月》里卫队长瓦西里的台词自我调侃道。

“对,只要文气在,不愁财运不来。”有人附和道,“那些考上大学的,家里后来的日子不都好过许多了吗?”

可不!听着这话,众人皆以为然。

街坊们刚一进院,岑华年就起身迎客,此后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听他们议论,尽管口中没说什么,心里还是颇为赞成大家的说法。他读过荔川县志,知道众人居住的这个所在从明代开始,就是县衙的后街,故称衙后街;不独如此,自彼时起,历代的县学都设在这里,就是自己担任校长的人民小学,亦坐落在县学的原址之上。既如此,说它积聚了相当的文气,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不说过去出过很多大人物,像晋代囊萤夜读的车武子、唐代大诗人倪群玉、清末民主革命家江一雄,等等,单是解放至今,这里就出了不少大学生,如考进中山大学考古系的郝家书纸铺老大郝治国、被南京工学院无线电系录取的居委会闵主任的女儿苏华,等等,就是打了半辈子豆腐、一个大字不识的曹顺福,小女儿曹春英亦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听说学的还是保密专业。当然,更使他颇有成就感的,是他们的小学都是在人民小学读的。

“散了,散了吧,”看着众人议论了好一会,仍没有散场的意思,身形高大、面容俊爽的居民组长江一贞吆喝开了:“岑校长上了一天的课,也该休息了,有话大家伙明天再说吧。”

“也是,也是。”众人回过神来,发现已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于是便在再一次向岑华年、郑文淑夫妇道过恭喜后,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目送大家远去的背影,满心欢喜的岑家老小走进了自家堂屋。早在大伙热烈议论之前,女主人郑文淑便已做好了晚饭,见状,便麻利地摆好桌椅,端上饭菜,招呼一家人坐拢来。为着庆贺长子的金榜题名,她还特地为丈夫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岑华年默默地看着郑文淑操持着。尽管这些在他再熟悉不过,但心里还是不无感动。说实话,自己就那么点工资,要供给一家六口的生活,还有三个孩子上学,够紧巴的了,不是妻子贤惠能干,是很难维持的。

“华年,你在想什么呀?”看着岑华年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模样,郑文淑有点不解了,“妈妈和伢儿们都在等着你啦。”

哦,还真是,看着次子新锐和满女丽敏甚至老母亲都在望着自己,岑华年歉然一笑,坐到了饭桌前。不知从哪一代起,岑家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吃饭时男主人不上桌,所有家庭成员都不会端碗举筷。

看到岑华年给岑老太奉上第一箸菜,全家人开动起来。

“文淑,务实什么时候回来?”尽管岑家的习惯是餐饮时不言语,但岑老太是唯一的例外。她虽然扒了口饭,但觉得高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喜信总是个遗憾,故此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就在这两天吧。”坐在下首的郑文淑恭敬地回答着婆母。

岑老太闻言,知道再问也白搭,复又吃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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