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承担——读《麦克白》(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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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尽了心机,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也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愁。”

麦克白也发出同样的抱怨: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

抱怨归抱怨,这种处境毕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要承担的。所以他又说: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

人不但做噩梦,还可以在大白天里见鬼。被麦克白派人杀害的好友班柯,就这样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酒宴上,坐在他的位子上了。这是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的事。麦克白无处可逃,只能面对,他几乎吓破了胆。同幽灵面对,这是人的自我审判的最极端的形式,这种审判可以将意志薄弱者打倒在地,彻底制服。但是麦克白并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他是一个特异的家伙,即使两足已“深陷入血泊之中”,他也要“涉血前进”,只因为“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行动到哪一步,意识也就相随到哪一步,与杀戮伴随的,是无尽头的昏沉的噩梦,是鬼魂的摆不脱的纠缠。麦克白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当然只能豁出去硬挺到最后了。野心勃勃的麦克白,在这一桩阴谋的事业中,并不是如他夫人说的那样“一无所得”,而是相反,他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只不过这得到的东西也许并不完全像他事先想象的那样。这是因为人总是只能达到意识的表层,看不透那无底洞一般的本质。不论麦克白的处境多么悲惨,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就是魔鬼们所说的: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斥一切的疑虑,执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

麦克白每次在荒野中向女巫们打探自己的命运其实都是对于自身灵魂的叩问。灵魂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只不过他听不懂。或者说他其实听懂了,也遵照灵魂的指示行动了,只是那结果和谜底,要到最后才会显现出来。比如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比如他将死于一个不是妇人产下的人之手,都是麦克白命运的寓言;而他这个“藐视命运”的人,从来也不曾打算退缩,反而被激起一种挑战似的好奇心,一心只想看到谜底。艺术大师在此处描写的,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这种叩问自有人类以来就开始了,艺术家则将这当作终生的事业。女巫和幽灵们怂恿麦克白将**发挥到底,“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她们说出的,是他心底的愿望。当然他永远也成不了骄傲的狮子了,文明的桎梏已成了他身上挣不脱的皮肤,他注定了只能一边做噩梦、“见鬼”,一边犯罪,也注定了只能是一个阴沉的罪犯。哪怕王位到了手,面临的也只是深渊。

麦克白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罪恶感的重压,先他而去。他得知她的死讯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暂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生命的虚无的底蕴显露了出来,但属于麦克白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他的抗争的行动中,在他的肇事之中。所以他接下去又说:

“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命沙场。”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

这才是他的本性,在骨子里头,他比他的妻子更为有韧性。哪怕夜夜丧失睡眠,哪怕大白天里见鬼都压不倒他。他有力量承担远比外部谋杀更为残酷的内心的厮杀,一直承担到生命尽头,直到看见谜底的那一刻。他的形象,是几百年前我们祖先中的精神巨人的形象,这个形象外表阴沉,不够强悍、果决,内面却燃烧着不熄的火。

麦克白夫人代表了麦克白性格中最狂放、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她很像一只不驯的雌兽。对于文明人来说,她有点难以理喻。她给人的印象是阴狠、贪欲、直截了当。凡事她都一语道破本质,不像麦克白那样犹豫不决,用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兽行。她最善于将麦克白说不出口的事说穿说透,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当这桩事业还只是麦克白心中一个不明确的预感时,她那前瞻的目光就看到了今后的发展,她的嗜血的心无比的亢奋,她的血液已经“感到了未来的搏动。”她直率地将这个未来告诉她亲爱的丈夫,鼓起他的勇气,去获取最高的荣誉。然而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的束缚之中,她身上的人性并不比兽性衰弱,这就使得她所承受的痛苦比麦克白更为尖锐,那就像一把利齿的锯在她的神经上来回地拉。

“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就像麦克白的主心骨,不断地用激将法鞭策着麦克白,挑起他的野性,使他能够将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这位奇特的女人,可以从怀中婴儿柔嫩的嘴里摘下**,将他的脑袋砸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材料造成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兽性勃发的女人,仍然受到文明的紧紧的钳制,一桩又一桩的罪恶终于在她的灵魂里遭到了复仇,这种复仇将她变成了一个梦游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凡做过了的,都要受到对等的惩罚,灵魂的法庭决不放过任何一桩罪。心的自相残杀导致最后的破碎,刚强的女人走完了她短短的一生。她死于灵魂深处的审判,表面上看来不明不白,实际上也是她早就选择了的方式。她同麦克白具有同样程度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就遭受同样的内心折磨:“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要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当医生和女仆偷看到麦克白夫人的黑夜演出时,麦克白夫人正在看不见的刽子手手中挣扎。不但医生救不了她,教士同样救不了她,由她自己发动的这场内部的厮杀必须以她的牺牲告终。麦克白同医生谈论妻子的病也就是谈论自己的病,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医生告诉他说:“陛下您要御驾亲征就是这样的一副药。”已经开始了的战争,除了打到底还能怎样呢?难道还能回到那种“令人厌倦”的,虽生犹死的平静中去吗?麦克白夫人不仅引导着麦克白,要他鼓起勇气来顺从自己的**,最后还用自己的死来为他做出了自我审判的榜样。就这样,麦克白在爱妻的激励之下,坚定了要“捐命沙场”的决心,将他们共同策划的事业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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