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2)(1 / 2)
第二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2)
2016-03-30 作者: 西篱
第二章 一九九六年五月(2)
直到现在,到往后,朱家这两个房间的租客,一直是我哥哥。
他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差不多就剩下他了。
我不认识风镇的小孩。风镇的孩子像西河的鱼,不停地游啊游啊,钻水里的各种缝隙,寻泥沙中的各个洞穴,他们刚一长大就奋力探索更远的地方,还没完全长成就不知去向。一直在的,是我哥哥,他像挪不走的树。但这是一棵忧郁的树,没有春天的意气风发,只有冬天的抖抖索索。
每个孩子都是旋转的陀螺。风镇的孩子们被外界的信息牵引,旋转移动然后不知去向。我哥哥这只被抽动的陀螺,一直在旋转中收缩他的世界,慢慢地,他逐步将自己生命的轨迹浓缩为一个点,就在那个点上坚定地旋转。
我不清楚他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他每个月都想法凑够房租,交到朱大娘手里。朱大娘还握有他的钥匙,随时过来检查他有没有弄坏她的条凳和火炉,也随手拿走他提篮里的土豆、饭甑里的馒头。这个漂亮的寡妇比我母亲还要年长,但她像一枚山间的野苹果,殷红的颜色越来越深,香气也越来越浓郁。对她的所有恶行,我哥哥从不生气,晚饭没有了,他就喝水,不停地喝水。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朱大爷突然想吃山中的野毛栗,挎上篮子出去,再没有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朱大爷长得瘦小,有颧骨,下巴尖,嘴角有皱纹,面相干瘪如同南方老女人。连声音都是萎缩了的女人的那种声音,一开口音就高,不流畅,有些尖细。
不过,朱大爷见人就给笑脸,不像朱大娘那么又冷又硬。并且,朱大爷是风镇的文化人,他家祖上是开私塾的,和我爷爷一样。我爷爷的故事,要回到1937年去讲。朱大娘是地主的女儿,据说年轻时就十分刁蛮。朱大娘和朱大爷的婚姻,算是风镇最最门当户对的,只是,一个刁蛮,一个文弱,婚后并无子嗣,也不愿收养族人的子女。
和朱大爷同辈或比他年长的,都叫他朱先生。
有人说,他是被山里的豹子吃了,猎人们在荆棘丛里拾得一把残缺的鹅毛扇子,风镇人认得,是朱大爷的,当他反复说那句口头禅“大而化之”的时候,就轻摇鹅毛扇,头也同时轻摇,仿佛戴有纶巾。
也有人说他是失足从悬崖上掉下摔死的。别说是人,就是一头牛,尸身也会被山间野物撕咬吞净,所以难寻踪影。
朱大爷走后,向来冷峻倨傲的朱大娘,性情并没有随和些许。时光推移,这个不曾生育的丰满妇人,脸上的樱桃红依然不褪色,虽然孤独和寂寥,却没有皱纹刻画出来,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否和外表一样坚硬。
面对一个失去父母,没有一寸土地,也不会做生意的异乡人,我哥哥,朱大娘依然是气势汹汹的。她下午才骂他五谷不分六畜不明,生个炉子也满屋的烟,烟气还窜到了她房间,晚上又骂他痨病鬼,吭吭吭咳起来吵死人。
街这边一溜房屋,从东到西,一半是刘家的,一半是朱家的,房子都是木板间隔,乡下木匠不做细活,杉树砍伐以后剥掉树皮直接拉锯,木板有大有小,拼起来有很多缝隙。朱大娘从这些缝隙偷窥,监视我哥哥,他的任何动静都会招来她的骂声。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那时我哥哥还在离风镇几百公里的一个农场知青点种树养猪,他考上了师范大学。大学期间,他因为肺结核和忧郁症,休学一年。他毕业后分配在省城当教师,可是没多久,他跑回风镇来了。
“爸爸在镇里,我就要回来。再说,城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又不会打麻将。”他皱着眉说。对于他来说,不会打麻将又总是要被人请去打麻将,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回到风镇,在区政府做个小职员,按我父亲的意思,就租住在朱家。他和我们一样,有购粮本,每月可以到风镇粮管所买31斤粮食。
粮管所只卖陈年的美国玉米,金黄色,粒大,马牙一般,但里面全是虫子和灭虫的六六粉,还有霉味。磨成了粉,煮成了饭,他一口也咽不下。他每月有工资,就不爱煮饭,去镇上的小摊买发糕当饭。卖发糕的女子温柔地用玉米叶子给他包发糕,他说不用了,像别个手拿就行了。她说不行,你是文化人哩。她的样子既害羞又得意,雪白的小脸左边有酒窝。
十月的一个下午,天降暴雨,街边的小摊贩们迅速撤离,她端着盛发糕的簸箕躲到供销社的屋檐下。屋檐短窄,她的下半身很快湿透了。他撑着油纸伞走过,看见她在阴暗的屋檐下,目光焦灼地发亮,直望着他。他瞥见她的布鞋和裤腿已经被溅起的泥水糊住了。
他心里忐忑起来。
他回到朱家的出租屋里,坐在光光的硬板床床沿上,看窗外的雨,灰蒙蒙地淹没了白昼。快一个小时过去,雨势毫无减弱的意思。他猛然站起来,换上高筒雨靴,撑开伞,急切地跨出朱家高高的门槛。朱大娘闻声而动,打开门,靠在隔壁门口,乜斜着他的背影被雨帘裹紧、钻进雨中。
他走回到街上,看见她还在那里。他吃力地向她走近,她冷得瑟瑟发抖。
他问:“你不是镇上的吗?”
“不是,我家在陆家大山呢,要走十几里路的。”
“天都黑了!”他望着灰灰的雨幕,忧愁地说。
她不吭声。
他略略犹豫,伸手将棕黄的油纸伞递给她。她没接,直接钻到伞下来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