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1)(1 / 2)
第五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1)
2016-03-30 作者: 西篱
第五章 一九九七年五月(1)
必须要走。但是,去什么地方,我一直犹豫不决。
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一家杂志社已经工作了11年,每天看文学青年五花八门的脸孔和他们五花八门的文字,躲避他们近乎偏执的狂热眼神。
我住在杂志社一间无人使用的小办公室里,周末带个小锄头,和一群画家出去,他们写生,我挖树根,背回来做盆景。他们不久前刚刚经历了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虽然短暂,他们却感到巨痛。此后有10多年的时间,他们一直沉默而隐晦,想逃避城市。
到乡下的交通班车一天只有一次,我们往往是步行到郊区。
有时他们会走得更远,寻找原始和粗拙丑陋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少数民族聚居的本土,资源实在丰富。他们把它尽可能夸大,做成砂陶,或在版画和油画里呈现,巫气浓郁,夸张刺激,人的肢体形象,往往被光滑黢黑的青蛙代替。我没有他们那么兴奋。
我这个人,为什么很难与他人产生共鸣?难道是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文化父亲?
回到城市后,他们个个急于走向世界,找各种门路争取国外机构的邀请和资助,在那些刚刚出现的小酒吧里和陌生人密谈。
我感到绝望。
我也曾经和一些音乐人玩。
几年之内,广东老板在这城市里开了几十家歌舞厅。当地的轻音乐团、京剧团、花灯戏团还有一个歌舞团都解散了。歌舞厅的乐曲响彻全城,早场,晚场,夜场。重低音和打击乐震撼着楼房和丘陵。这些音乐更多是几种固定演奏节奏,街边的市民屈膝弹腿,口里喃喃而语:慢三,快三,慢四,快四,十六步……
我的同事,一个老编辑,在玩音响,我跟他去一条老街淘唱片,学着自己改装音箱。我爱德彪西和拉威尔,德彪西让我安静、忘却,拉威尔带给我无穷的灵感,并在不同的时空和情绪状态里给我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在古典音乐里休息了一段时间。不过,那是很花钱的,我没钱。
也没有爱情。
孤独,茫然,每一天都那么漫长、空洞。
离去之前,我还需要一次告别。
等我再返风镇,竟已找不到父亲的坟茔。
我搭的长途客车,没有窗玻璃,一路上,破烂的窗框咣当咣当响。我因为晕车,到达风镇时虚弱得恍惚了。
车站是以前的人民公社改建的,残存的土墙上还有模糊的大字墨迹:以阶级斗争为纲。我走出车站大院,脚下的地很软,灰尘噗噗响。
朱家房门挂着锁,我从窗格子往里望,房间空空的,只有一张光板子木床。显然,我哥哥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我往东走,站在风镇东边街口,遥望远方谷底的风谷中学,几栋房屋掩隠在绿荫之中,看起来那么小,普通、陈旧、脆弱,完全不符合我童年时候的印象。
我奔跑而下,跑了近一个小时,到达趴在一片小高地上的教师宿舍。
宿舍矮小,黑瓦都是碎的,屋顶还有些歪斜。宿舍前的旷地上长了一些小树,桃树,苹果树,还有石榴,是从前哥哥和小白种的,它们生长缓慢,枝干瘦瘠,没有果实。石榴树每一片细小的叶子都皱缩着,像中了病毒,仿佛这棵树曾经痉挛过,无法复原了。
教师宿舍住了9户人家,从右至左,分别是黄书记(黄书记失踪后,方书记入住)家,我家,穆姝老师家,吴磊家,小白家,马俊林家,晓强家,陈大陈二家,石头家。我家破旧的门上挂了一把新锁。我不能确定,如今我的哥哥或是弟弟,是否还住在这里。
奇怪,不是周末,没到暑假,也不是上课时间,家家窗户紧闭,房门紧锁。各家门楣上残破的春联,被雨水反复浇淋过,纸的红颜料和黑的墨汁一起褪色,在门上形成一些洇染的流线。
我继续往风谷深处奔跑,直到道路消失。
我记得,父亲的坟冢上挂有白色纸幡,坟身培着黄土,坟前有摆放香烛的黑色大理石……
我再找不到了。
大峡谷里长满荆棘杂草,我看到细小的金银花和曼陀罗硕大的果子,看到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荨麻。在荨麻的那边,有黄袍和乌袍,橙黄和黑红的果实令人垂涎,它们喂养过我的童年。还有灯笼草,到秋天,它的果实多么香甜。
肥硕的绿虫在荨麻和野蔷薇枝叶上滚爬,拉出绿色的鲜艳又粗实的屎,像芥末挤出来在碟子里。我坚信,是父亲的骨肉喂肥了它们。
在小镇客栈里,我早早入睡,想退回梦乡。
父亲虽然每夜都在我的梦中,却并不与我面对,他对我视而不见。
我们在各自的时间轨道里运行。
他在过去的那些场景里,在他曾经的生活中。书桌破旧,杂志报纸书籍堆满房间各个角落,他刚写完的一幅字墨迹未干。
洞箫挂在暗褐色的墙壁上,旁边还并排有两个相框,一张照片是我年青的穿软缎旗袍的奶奶,抱着我两岁的父亲,另一张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我父亲母亲,一样清癯细腻柔和的灰色面庞,她的左肩叠在他右肩前,一样沉静含笑的目光,一齐望向他们的右前方……
我进入到这些从来没有中断过的梦境里。
父亲须发皆白,身上的中山服也是灰白的,袖口、立领和肩部已经磨破。他茫然来去,一直,始终地,在寻找,找我母亲。我听见他的呼唤或自言自语:“紫音——”
不是唤我,虽然在我6岁时,他将母亲的名字给了我。
“爸爸,爸爸,你在找什么?”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询问。
他坚持不懈却又毫无头绪,从幽暗的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进里间,再走进更加幽暗的厨房。他的每一次移动,都将那些桌椅、书籍以及相框带动起来,它们随着他的移动漂浮,缓慢,无声。
“爸爸,爸爸,你在找什么?”
我坐起来,再次问他。他不回答。他走进比厨房更暗的空间,那些漂浮的物件也跟随他而去……
我挣脱梦魇,睁开眼,张开双臂摸索,触碰到两颗圆圆的温暖的东西,是孩子脑袋,在我身体的左边和右边,他们黑亮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星星。
是那两个野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身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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