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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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6)

2016-03-30 作者: 西篱

第二十八章 一九三七年春至一九七一年春(6)

我父亲回来了。

除了季节变化,他没有任何可以记载时间的工具,选择一个什么日子回家,只能靠他与我母亲之间的心灵感应。

春寒料峭,已经临近清明,细雨淅沥,气温仍然很低,小镇像披了一件湿褂子,阴阴的。灰暗的天空,暗绿的山野,褐色的房屋,迷茫的道路。

冬天是过去了,母亲的心却更加孤独和绝望,胸腔里发出一声声缺氧般的叹息。

这时,她的丈夫,他就从那泥泞的路上来了!

他头顶黑色破斗笠,步伐很快,一直倚在窗前的母亲并没有认出来,只看见某一幅类似孤舟蓑笠翁的古老山水画的复活。

直到他临近街边,步伐更加急迫,她也立刻从潮湿的空气里嗅到了他的气味,看到他眼睛里游子般饥渴的雪亮的光。

他胡子拉碴,上面挂着霜花。身上的棉军大衣十分破烂,爆出来的棉花都是污黑的。他全身散发出曾经露宿林野的泥土味、青草味。一些准备以蛹过冬的昆虫,它们的蛹就藏在他濡湿的棉衣的破洞里。

他终于回来了!

我母亲本来是想扑向他的,她的双臂已经欢欣地举高,但她的大肚子妨碍了她。那子宫里的孩子已经发育完好,几乎顶到了她的喉咙,让她吃不下东西,也无法仰卧,难以入睡,很长时间以来,她要么靠在床头,要么坐在窗前。

她望着父亲,不言语,眼睛里泪水盈盈。

久别之后,父亲的性情变了,从大学里带来的那些读书人的懦弱和忧伤,已被岁月风霜荡涤干净。他迅速迎上来,脸上是轻松的微笑,说:“你看你看,一直不说话,别让孩子学你,生出来一个小哑巴!”

她几乎就要放声大哭了。

他敏捷地抱起她,小心翼翼地轻放床上,用被子将她圈住,用枕头将她的腰托住,用毛巾将她的额头捂住,将床上所有柔软的东西都掳到她身边,团护着她。她胸中的潮水立刻和缓平息,像个幸福的大婴儿,笑了。

几天后,小镇上陆续来了两个人:钟松森和马嘉骏。

钟松森来自川大,原本任教于数学系,在写大字报时,把伟大领袖的话写漏了一个字;马嘉骏是上海复旦大学物理系的教师,据说上课“太霸道”,只许学生问物理问题,不准谈政治。

他们仨接到命令,在风谷建一所中学,在劳动中改造,在改造中教学。

我父亲和钟松森、马嘉骏在风谷搭好临时住宿的窝棚,又请来老乡指点如何挖土坑建砖窑。

灰蒙蒙的午后,我父亲突然预感到我母亲要生产了,告诉他们,他必须马上回家一趟。

清明时节雨纷纷,黄泥路很容易让人滑倒。从风谷回到风镇,我父亲摔得浑身是泥,湿漉漉的。他在路边草丛中捡到一颗殷红的野番茄,又拔了几根野葱,在镇上买了十多个鸡蛋。回到家,迅速生火,烧水,找出每一张能用得上的布片。他还熬了浆糊,用粗糙的黄草纸,糊住每一条窗缝壁缝。

家里暖和多了。

我母亲喝了热呼呼的番茄鸡蛋汤,脸色立刻红润起来。我父亲用被子裹好她,合衣偎在她身边,一直不敢入睡。

凌晨,我母亲阵痛发作。我父亲靸上冰冷的胶鞋,奔出门去,被冷风吹得打了一个趔趄,额头撞在板壁上。他使劲拍朱大爷家的门,声音响彻大街,街上的狗儿立刻应声嚎吠,此起彼伏。朱家人似有动静,又立刻噤声,再无动静。

他只好回屋。

没有接生婆,我父亲撇弃了慌张,迅速镇定下来。他撬开稀煤封住的火炉,烧开水,找出草纸和毛巾、干净被单、剪刀、酒精瓶。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莽莽撞撞地,选择这么一个冰冷的万籁俱寂的时刻,要降临世间。

我母亲的身体迅速撕裂,巨大的红色伤口中,露出了婴儿的头和肩。我父亲双手小心地拽出他。婴儿是红色的,像没毛的兔子,有头和四肢,似乎还是透明的。我母亲猩红的伤口的边缘翻卷起来,婴儿被完全拽出之后才又闭合回去。这可怕的景象令我父亲颤抖,某个瞬间他的双手冰冷,停止了动作。婴儿爆发出哭声后,他身体中的血流才重新回到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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