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点本】114四章 新戏(2 / 2)
林怀书唱毕方始叙事念白,说到自己名叫潘金莲,嫁了个丈夫叫武大,每日里做炊饼为生,夫妻不美,生活亦不如意,叹过一回,取叉竿放帘。又有一小生上场,唱说自己如何家趁人值,赶巧走在窗下,林怀书失手落杆,正击中他头。两人相见之下,眉目勾连,各生情意。
一众文武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都知这是宋朝武松杀嫂故事,哪里算得什么新戏?然而唱腔唱词都耳生得很,加之两人表演精彩,曲艺动人,也便无人计较【娴墨:好戏重点在此,因千年文化,哪有唱不俗的?唯表演出新、细节出众,方能让人看得下去。小说岂非也如此?】。不多时王婆登场,与两个调弄风情,那两人一个如天雷中枯木,一个似地火燎干柴,登时便合就一处,虽然略表而过,点到即止,却也教人看得心跳面红。百官中有些头脑稍清醒的,知道这戏未免有败坏礼法之嫌,偷眼去瞧隆庆,见皇上也如醉如痴【娴墨:文酸公要改文骚公】,并无见责之意,也便不去声张,乐得享受一出香艳。【娴墨:都是贱格日涅夫……】戏文不住推进,殿中也不时春潮四溢,亏得梁家班的戏子个个艺术绝妙,场场演来活色生香,艳而不邪,反令人陶然生醉,美滋滋回味无穷。【娴墨:艺术与**的分界在此,作者与贱格日涅夫也是一线之遥】丹巴桑顿在西藏虽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见却都是些满面焦黑、两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头僧人,哪有见过这等风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云外,还不时跟着叫好称赞,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娴墨:从圣僧直接跌入猥琐巴乔夫行列。】。常思豪一开始注意力还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后来感觉唱得愈发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戏里,心想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扮忠臣良将,总该换个才子佳人才像话,再不济神鬼妖狐也成,怎么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演起这般艳情戏来了?【娴墨:小常心中,艳情故事更在神鬼玄幻之下,殊不知今日读者奉都市艳情第一,神鬼玄幻在次,其它才是等而下之。】待到武松出场,于狮子楼上并未杀死西门庆,大家这才觉出与众不同来,跟着一环紧似一环,表的都是西门庆如何坑人害人,不但无人管制,反而一路娇妻美妾,过得悠然自在。后来北虏犯边,王尚书不发兵,被人状告,累了朝中的杨提督,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门庆与杨提督是四门亲家,自然也被牵连在内。便上京结交蔡京之子蔡攸,贿赂礼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李邦彦。李邦彦收了五百两银子,在状纸上将西门庆的名字添上几笔,改作了“贾廉”【娴墨:古人写字竖排故】,免去其祸。西门庆后又得了官职,自此官商结合,大富大贵,与新科状元也打得火热。
徐阶本来对听戏兴趣不大,自顾自地斟酒,闲闲夹几口菜,可是愈往后听,脸色愈沉,渐渐皱起眉头。这出戏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戏中人物设置,明显带有影射。那蔡京与蔡攸父子,俨然就是严嵩与严世蕃。而仅次于这二人的权臣李邦彦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不假,却从未当过“礼部尚书”一职。反观自己,倒是曾任礼部尚书多年,兼文渊阁大学士【娴墨:考证精实。徐阶连李邦彦没当过礼部尚书都知道是不大可能的,最多听时存疑,回家再查书本。此是作者代他考证出来,要他当场能知能悟,为下文过接方便,情节能够展开才如是写。如此写,就必然显得老徐博学强记了。实际上,老徐对前人历史哪会有那么上心?】。这样一来,戏中李邦彦收受贿赂替人免罪的事,明显是冲着自己来了。自己为官多年,颇重名誉,礼贿往来很少洒汤漏水【娴墨:妙在不说没有,所谓偷得国库千千万,按不住手的是好汉】,是以官声尚好,而将西门庆改“贾廉”之举,那不是摆明在说自己“假廉”实贪么?【娴墨:中华文字之妙在此,不知此妙枉读书。《金瓶梅》真不是谁都读得懂的,等有空试批一版玩玩。】他朝对面瞧去,李春芳也已经觉出不对,脸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状元蔡蕴蔡一泉不知羞耻地认太师蔡京为干爹,跟巡按御史同访西门庆,又收银子又**,李春芳这脸色也不由得跟着越来越青。【娴墨:芳姨要现原形,小青,小青是你吗……】陈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声打扰了皇上,侧过身来靠近李春芳,窃窃低语道:“钱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实老弟,依老夫来看,你这‘石麓’的号,倒与那蔡蕴那‘一泉’的字对得颇为工整,可以闲闲凑作一双呢!”
以戏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谜留下线索【娴墨:自透。此书中射人亦多,解读得出,便如观人落马,自有乐处,然此乐又非此书大乐,只是调剂而已】。李春芳深谙戏道,怎会不明白?他和徐阶一样,当年都曾曲意事严嵩,却也没戏文里唱得这般不堪之至、无耻到去认谁做自己的干爹。此刻听陈以勤旁敲侧击,心里更是窝火,登时便想要发作,却见那戏里蔡状元拉着妓女董娇儿的手,柔情蜜意,正吟出一首诗来:“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李春芳听得此诗,心头一震,暗忖这不是我前些年于夏夜庭中,写与新纳小妾的诗么【娴墨:此诗确为芳姨原著,写得实不甚好,估计当年小妾文采不高,也听不出好坏,只觉“我男人会作诗”,就美得不行了。】?自己这状元是紫薇星下凡【娴墨:贱格日涅夫;黑丝洛娃。】,那小妾名叫薇儿【娴墨:笑而不语】,因此方有紫薇郎对紫薇花之语。这是我在自家庭院里说的,出我的口,入她的耳,怎会传之于外?登时满腹生疑,乱了方寸。
徐阶瞧出他已经欠身要发作,却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暗暗纳闷。耳听得这班戏子声声唱得美妙绝伦,不着一字,不显一名,却如控如诉,句句如刀,把自己一干人骂个狗血喷头,多年不动的火气也渐渐涌了起来。【娴墨:戏之妙,妙在此,能让观戏者哭哭笑笑,俗了。令人动肝火,才为真妙,何以故?曰触及内心耻处故,触及耻处,便是触及灵魂。】便在此时,殿左有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别再唱了!”
众戏子吓了一跳,琴师们也都停了手中的家伙。
殿中登时肃静下来。
徐阶目光扫去见是这人,淡然一笑,眼皮便撂了下去。【娴墨:悬念须有提有放,每每一惊一乍,便俗了。此处用放法,一样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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