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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行宫伴着寺观钟鼓声醒来,汤泉池迷雾氤氲,红叶宛若雾中花,日光拨开夜间的涔涔冷意,却无法缓解身体的伤痛。

李淳一走到池边洗了手,血在泉池水中蔓延开,很快不见痕迹。瘦削的手被温热的水浸得有些发红,许久未痛哭过的眼睛哪怕收敛了眼泪也还是有些红肿,胸膛闷痛,呼吸仍然不畅,以至于面色发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水面照影被风撩得扭曲变形,脸也跟着狰狞。她沉默起身,转身就要往女皇寝宫去,贺兰钦却上前拦住她:“现在不要去讨说法,陛下自然会来。”

她抿起唇,显然接受了这建议,于是按捺下心中不平,兀自折回了居所。饮完药,她在案前坐下,手下静静按着一只幻方盒,凌乱的木块毫无章法地凑成一堆,她忽将它们全都倒出来,再一一排入盒中。

心绪越乱,思路却越清楚。小木块依次入盒,无一点错漏,仿佛在心中已推演了千遍万遍。

贺兰钦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看她推演。

他记得多年前她就是这样,遇上事就用幻方来理顺思路。面对女皇的重重监视也好,面对淮南水患带来的种种烦忧也好,无一例外,好像诸事都与幻方一样,最终总能各自归位求个结果。

昨晚的事决计不是偶然,使劲撺掇她上场的南衙高将军是皇夫的旧部下,而场上挥杖“误击”到她坐骑的那举子亦出自关东士族一派,这样一想,主使似乎好猜得很。

是元信吗?之前让曹侍御来试探她,击鞠场上又令人暗算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害人,当真是只是为除掉她吗?山东有必要除掉她吗?

李淳一移动木块的手忽迟疑了一下,收回那木块,又换了一个数字放进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并不是元信的真正目标,严格来说,她与元信之间并没有直接对立,元信的最终目标不该是她,而是一直气焰嚣张的关陇,是宗亭。

然而今晚宗亭的表现,几乎等于向所有人表露软肋。他当众对她示好,当众表达他的在乎,甚至不惜性命救她,还有比这更明确的弱点吗?元信试探的同时,也将此事实暴露给了女皇——倘能拿捏住她,便等于握住宗亭的七寸,甚至还可以增加控制关陇的筹码。

元信在告诉女皇,在“生皇嗣”之外,她还有更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元信本身是不惧追查的,曹侍御的弹劾毫无被追责的风险,击鞠场上的惨剧也可堂而皇之修饰成意外,最后除了那举子倒霉外,他们都可以全身而退。

手握权力之人的可恶就在于此,李淳一这时甚至能体会到一些女皇心中咬牙切齿的憎恶与厌倦。

她将最后一只木块放进盒子时,外面忽有内侍禀道:“陛下驾到——”

这声音离得很近了。她忽用帕子捂了嘴,又吐掉一口血痰,迅速地躺回了榻上。炉上的药即将沸腾,药味酽酽,室内一片沉寂。然而就在女皇进门瞬间,内室骤响起了凄冽的咳嗽声,而那咳法仿佛要将脏腑都咳出来,听着令人心颤。

女皇眉头一紧,此时贺兰钦已至外室来迎。女皇便问他:“吴王可还好吗?”

贺兰钦道:“虽不如宗相公伤势严重,却到底伤及了脏腑,并不太妙。”他的确是据实讲的,李淳一眼下这境况,不好好养着怕是要落下大病根。

女皇唇角下压,却不再问,径直往里走。她对小女儿的感情极复杂,既想见她又希望她离得远远,有时甚至希望她二人之间毫无牵扯,但莫名的心理作祟,导致她又无法放下。

但她到底是不希望李淳一出事的,不论是从皇嗣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控制关陇的层面考虑,李淳一的存在都非常重要。

她入内后瞥了一眼案头,案上幻方盒中,齐整却又繁杂地排布着数字方块。她知李淳一擅长推演,也清楚其天资实际上是三个孩子中最好的,但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个小女儿。世事就是这样棘手,比那盒子中变幻无穷的幻方,还要棘手。

她在榻旁坐下,瞥向李淳一断掉的那只手,最后注意到那苍白的面色。她道:“伤势重成这样,又何必半夜去探望别人?”她语气很冷漠,连半点温情也没有。

果真什么都瞒不住,而李淳一也没有想瞒。她偏过头又是一阵咳嗽,帕子拿下来全是血。那无神红肿的眼看向女皇,哑声回道:“儿并无大碍。”

女皇破天荒伸手给她掖被:“不要逞强,病了就该歇着。谢意等人醒来再表也不迟,宗相公眼下还昏睡着,你去了他也不会知道。”言罢她又说:“此事朕已教大理寺去查了,是故意也好,无意也罢,总要有个交代。”

李淳一没有表态,又猛咳了一阵。

她几乎可以断定,女皇、李乘风都没能预料到此事会发生。元信筹谋这些事必然瞒了李乘风,由此可见,他与李乘风在某些事上,立场并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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