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加入书签

“你几岁啊……”骆林用手背把脸颊上的水珠擦干净了,一脸的无可奈何。

段非侧过头,把沾湿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三岁。”

骆林摇了摇头,没接话,表情有些微的哭笑不得。

“……等下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过了一会儿,段非突然这么问。

骆林手上的动作停了,回头看着段非。

……

李鸳鸯的墓并不特别显眼。她葬下去的墓园在远离市区的郊外,近几年死的人愈多地价愈贵,新建的墓碑便密密麻麻地将几年前的旧墓自外包围起来。骆林有一年多没来这个地方,感觉变化还是挺大的。段非拄着双拐沿着小径慢慢走着,骆林手上则拿着一束花,是出市区前段非让司机停车买的。从公墓入口一直走了十五分钟,两个人终于看见了李鸳鸯的墓碑。

墓前面有三个放食物的小碟,积了不少灰,灰尘下面则是颜色难辨的食物浆汁,早已经凝固了,丝毫看不出来原本盛了些什么。墓碑上也厚厚蒙了一层尘,上面镌刻后刷上的红字已经黯淡下去,几个字的折角掉了油漆。

段非把拐杖放下来,弯下腰,一手撑着地,盘腿坐在了地上。他把长袖衫的袖子扯出来握在手上,仔细的把墓碑擦拭一遍,看着他已去世的母亲的照片。

李鸳鸯在照片里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半月,颊侧的酒窝让她的笑容显得甜。 虽然微微有些发福,脸上也有了皱纹的痕迹,她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气质温和宽厚。那些风霜的痕迹向来无损她的美丽,而这张照片里,她看人的眼神更是异常地温暖。

骆林听到段非低声说:“她也就对着我爸会笑成这样。他怎么就不来看看她呢。”

骆林弯下腰,把花放在墓碑前。

段非静静地看着墓碑,继续低声地说着话,语气没什么起伏: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妈是怎么没的。我真想问问她。再问问她恨不恨我爸。我去美国之前让他来看看我妈,把字上掉的油漆补上,结果还是这样 。”

骆林听不出段非的语气里有什么对段长山的怨怼——也许最初是有的,只是后来明白了怨也没有用。然而他感觉此时不出言安慰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开口道:

“这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来了也不好过。可能他也是太忙了,一时没记住,不代表什么的。”

段非扯起嘴角,却没什么笑意,摇了摇头,指了指右手边紧挨着李鸳鸯的一块空墓碑:“这是个夫妻墓,但我爸只买了左边我妈这块。我自己出钱把右边的买下来了。别人家的夫妻墓里葬着是一对夫妻,以后这儿葬着的是一对母子。你说好笑吗。”

骆林无言以对。

段非转过头看着骆林,问:“以后你能不能来看看她?两年一次,三年一次,都无所谓。我就是怕最后没人记得她。”

他的话里带着些几乎难以辨出的恳求,以及不想强人所难的距离感。一种难言的苦涩在骆林的胸口散开来,他只能努力挤出来一个微笑,试图打破沉重的气氛:“你这话说的,又不是以后你也不在了……”段非在听到这句话时表情露出了些许的变化,然而骆林没有注意到,继续把话接了下去:“……我不会忘的。我以后肯定会来看她,你不用担心。她也像是……我的家人。”

段非对他笑了笑:“……谢谢。”

骆林没有说话。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一切的走向都分明起来。段非像完成最后的心愿一般做这做那,连带着还嘱咐了他。“结束”的意味渐渐变得明显,骆林觉得自己应该松一口气,却意外地没有这样的感觉。之前他和段非一刀两断时像是从胸口剜去了一块肉,只能忍痛咬牙任伤口长好。他担心这伤口感染化脓,所以不想去碰它。然而当这伤口真正愈合,创口上不留任何痕迹,让那缺去的一块空洞显得仿若天生,他却觉得不真实。

骆林想,就要彻底结束了。这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还不明白这场告别真正的意义,段非不会告诉他,他自己不会想出来。更让他不解的是,他现在觉得莫名的难受。

段非准备离开时,骆林握着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骆林觉得自己应该马上将手放开,却待到了两人站定时,都还保持着相握的姿势。骆林微微地低着头,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一秒,两秒,段非在骆林的手上微微地施了力,握了握他的手指,然后慢慢地将手放开。

“走吧。想什么呢。”段非对他这么说,声音略微带些沙哑。骆林抬起头,看见段非在笑。没有什么暧昧的氛围,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对着他笑。

对着他笑。

骆林说段非笑起来好看,是真的。他曾经多么喜欢这样的段非,只要段非对着他偶尔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他便觉得一切都还能够容忍,能够继续。段非的笑有让骆林的希望苟延残喘的能力,只是他之后再没看到过。

他知道现在对着自己笑的男人,并不是伪装或者勉强。那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段非最好的样子。

“我去一下洗手间”,骆林抬起手这么对段非说了一声,转身快步地离开了。段非好像还说了什么,骆林没有听清楚。

他大跨步地走出去,直到了确定段非看不到的范围才停下脚步,用力闭上眼睛,把刚才突然冒出的泪意逼了回去,又深吸了一口气。

……段非变了,或许会变成他想让段非成为的那种人。以后的段非大概会如他所愿,当一个有用的人,过上安稳的生活,和另外的人在一起,过的很幸福。

这是多好的事情,只不过再也和他无关,也无法和他有关。

骆林这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他高估了自己的理智,低估了这个人和过去十年的力量。他以为自己看到这个现状会欣慰地退场,但是他却觉得委屈。这样的情绪让骆林觉得不可思议,连带着还有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只是没有明白一件简单的事情。

你费尽心血栽种下去一颗树,磨破了你的手,大雨几乎浸湿你的骨头。当它终于成荫的时候,你却要带着满身的伤痕走开,再走到风雨中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这样的境况,任谁的心里都会觉得苦。

他回不去树下,也看不见树在看他。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