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王夫人(1 / 2)
这一声后,还穿着寝衣的黛玉怔愣住,待要躲,偏又没地去躲。
“他这就要进来?”虽只姑舅兄妹,但谁都能料到这会子林黛玉该是卧病在床的,贾宝玉就这样闯进来?孟璇眉头一拧。
迎春也怕贾宝玉来惹出是非,忙走到明间,亏得林黛玉从南边带过来的奶娘并王熙凤找来的嬷嬷脑筋还算清楚,等贾宝玉进了明间里,就把他抱住了。
“宝二爷,屋子里一堆的姑娘,你快些出来吧。”雪雁、紫鹃忙跟进来,拉扯着宝玉向外去。
宝玉不耐烦地蹙眉,自从贾珠决心不考科甲后,他就是王夫人、元春眼里的宝贝,从来进出探春、宝钗的屋子里没个顾忌,此时被拦住了,强忍着怒气,扬声对屋子里说:“妹妹放心,这事我已经替妹妹处置了。”
迎春呆了一下,瞧孟璇几个虽打马球时抛头露面,但这会子也不肯出来见宝玉。就引着宝玉向外去,走到门外,想到书里宝玉怜香惜玉时,所用的“英雄救美”的法子不外乎是一把事推到林黛玉头上二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就忍不住问他:“宝玉,你怎么替你林妹妹处置的?”
宝玉狡黠地一笑,背着手道:“若说林妹妹撞见了薛大傻子,少不得有些小人要在心里揣测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是以,方才大老爷跟王子腾审问薛大傻子时,我便说了,是珍大哥看错了人,把我当成薛大哥了。”
迎春先没明白宝玉的意思,须臾明白宝玉的意思是,薛蟠是个好色、打死过人的下流痞子,他是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哥,对外说是他冲撞了林黛玉,就“没人”揣测见不得人的事……一时目瞪口呆,心想宝玉虽是好心,但被王夫人养得也太自以为是了一些,“宝玉,你没想过,在旁人眼里,你跟薛蟠没多大区别!且这下子,林妹妹就跟两个男人的名字扯在一起了。”
贾宝玉惊诧莫名。
迎春微微蹙眉,想起他不知道被什么事耽误,还没来得及在秦可卿床上跟警幻仙子领教“意、淫”二字呢,这么着,怕也还没有跟袭人试过*。
窗子里孟璇一听,先抢步走了出来,待要训斥一句,先听林黛玉隔着窗子问:“宝玉,你已经跟旁人说了?”
“是。”宝玉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先不信迎春的话,待见孟璇满眼厌恶地看他,一时疑心自己自视太高了。
“宝玉,你害了宝姐姐、云妹妹还不够,又来害我!”林黛玉忍不住灰心地吐出一句话,只觉自己越发地百口莫辩了——倘若辩解,又要背上秦可卿那一条人命。
宝玉自来怜香惜玉,最见不得人作践如花似玉的女儿,听林黛玉一句,不由地神魂纷飞,就好似自己端端一辈子被人全然否定一般,忙辩解道:“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我自来对家里洒扫的丫头也不假以颜色,几曾害了宝姐姐、云妹妹?”
林黛玉隔着窗子叹了一声,见他是当真不自知,反倒对他生不起气来,“宝玉,你当真不明白吗?云丫头自幼随着你同吃同住,她的体己丫头每常撺掇着她来贾家、她自家的针线不说还替你做鞋袜、她叔叔离京做官便把她养在贾家……老祖宗也不拦着她跟你亲近,也不明白着跟史家说清楚,那便是把她当了候补人选;宝姐姐本是进京待选,却不曾听人提起二太太为她打点的事。回想当初大姐姐在家时,二太太日日见宫里人,如今却不这样。怕也存了把她当候补人选的心。虽说老祖宗、二太太心里,你是宝贝一个,可也不能这么着把旁人当傻子地挑挑拣拣,谁肯要挑剩下的东西?”
孟璇眨巴了一下眼睛,虽曾听说过宝玉的通灵宝玉金贵得很,可也没想过贾母、王夫人有这样的底气在人家女儿堆里挑挑拣拣。拍着手笑道:“说得好,人家挑剩下的,给我我也不要!”
宝玉脸上涨红,虽往日懵懂,但今日林黛玉这话说得明白,由不得他装傻。知道今儿个人多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转身向外走,一转身,望见史湘云、薛宝钗双双站在他身后,窘迫之下,抓了脖子上缀着的通灵宝玉就向水塘子里扔去。
那五彩美玉溅起一点水花后,只惊起赶过来的袭人一声尖叫,便消失在了水塘子里。
“爱哥哥?”史湘云侧头看向宝玉,她虽烂漫豁达,但隐隐也知道了一点事,此时瞧林黛玉说破了,又恼她叫她不能跟贾宝玉再跟往日一样相处,又巴不得早早地说破,免得她的事迟迟地悬着,非要等王夫人挑选完了,才能定下。
薛宝钗手里握着一柄纨扇轻轻地摇了摇,思忖着贾政在工部没什么前程了、贾珠又不肯考科甲,贾宝玉虽有慧根,但又是个惫懒的性子……哪怕贾赦再如何家大业大,贾宝玉也占不了贾赦的便宜。思忖着,就笑道:“我们要搬走向舅舅家住去,这会子来,是跟几位姊妹告别的。”
“宝姐姐要走?”贾宝玉一怔。
薛宝钗颔首点了点头。
林黛玉一听薛宝钗要走,料到是因为薛蟠被冤枉的事,忙走出门来领着薛宝钗向屋子里去。
“人家挑剩下的,我也不要!”史湘云赌气地吐出一句,瞧翠缕慌慌张张地随着袭人拿了竹竿去捞水塘里的“宝玉”,跺了跺脚,骂了一句:“你这样热心做什么?还不走,没听见人家说咱们是人家挑剩下的!”见贾宝玉伸手拦她,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就扯着翠缕向前头去。
“哎,这是怎么了?”袭人焦急地望着水塘,生怕王夫人怪罪,急得直掉眼泪。
贾宝玉呆愣愣地站着,瞧史湘云赌气走了、薛宝钗云淡风轻地去了、林黛玉始终不露面,嘴里喃喃道:“原来我竟是万恶之源。”喃喃着,也不理会袭人,只管满嘴呓语地顺着水塘向前面走。
“宝二爷!”袭人忙拉扯住贾宝玉,“宝二爷哪里去?珍大哥受了伤,宝二爷不如去瞧瞧他?安慰安慰珍大奶奶、小蓉奶奶也是你的一片心。”
贾宝玉迷迷瞪瞪地就点头。
袭人知道贾宝玉素来爱跟姐姐妹妹们作伴,冷不丁地没人理会他,心里难受了,望了一眼水塘,琢磨着那玉又不会飞了,回头请鸳鸯捞起来给她送去就是了,于是领着宝玉就要坐了轿子向东府去。
迎春瞅着袭人领着贾宝玉走,正要回房瞧见平儿对她招手,就随着平儿向王熙凤屋子里去,到了那边屋子外,闻见一股汤药味道,纳闷了一下,“谁生病了?”
“不是病。”平儿笑着点了点头。
迎春猜着是王熙凤有喜了,打了帘子进去,果然瞧见王熙凤气得坐在床上,贾琏坐在床边安慰她。
王熙凤冷笑道:“这算怎么回事?来了那么些人,竟然出了这档子事,这叫我怎么见人?”
贾琏安慰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好生保养身子吧——你跟那珍大嫂子当真是两种人!我瞧那珍大嫂子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会子珍大哥出事了,一面打发赖二去请大夫,知道珍大哥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立刻请了赖嬷嬷、赖大去,绵里藏针地跟赖嬷嬷说了一通的话,就叫赖二自觉地赎了身子带着来升一房人走了,这么着,就是断了珍大哥、蓉哥儿的臂膀;又请了族里的老人来,要把这族长的位置并他们府里的爵让给蓉哥儿,这么着,蓉哥儿瞧珍大奶奶撵了珍大哥的姬妾、封了珍大哥的外书房也不出声了。”
王熙凤笑道:“说人家的事做什么?她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我是爱显摆的?”
贾琏两只脚踩在脚蹬子上,瞥了王熙凤一眼,“不过对珍大嫂子的行事有些惊讶罢了,还当她是遇上了事六神无主的人呢。不想她也这样雷厉风行。”
“闲扯这么一通,我这一年到头的为这个家操劳,也没听你夸奖上一句半句。”王熙凤抱着手臂,淡淡地瞥了贾琏一眼。
贾琏哼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欠条丢在床上。
王熙凤的脸立刻白了,忙抓了那一叠欠条掖藏在枕头上,堆笑道:“二爷……”疑心是平儿把她放印子钱的事抖落出去了,就深深地看了平儿一眼。
平儿唯恐自己被冤枉,忙赶着说:“奶奶,这可不是我跟二爷说的。若我嘴里有一句谎话,立刻叫我天打五雷轰!”
贾琏道:“行了!爷如今又不是吃白饭的,不但你放印子钱的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你姑妈放印子钱的事,赖大也说给我听了。”
王熙凤心里惴惴不安,生怕贾琏捏着她这把柄就把她往死里踩,便笑着对迎春道:“你还叫平儿名字吗?改口叫小嫂子吧。”
平儿瞧王熙凤要拿了她讨好贾琏,微微撅了嘴,也不敢说话。
迎春笑道:“谁做我嫂子,凤姐姐说得不算,若是我二哥说了,我立刻就给小嫂子见礼。”
贾琏脚踢打着脚踏,先想着索性认下来,气一气王熙凤;随后想起因他先前给王熙凤求匾,南安太妃只当他是百里挑一的痴情人物,一直嚷嚷着要给他孩儿做媒,心道不如等王熙凤把个孩子生下来,得了一门好亲,再提平儿的事,难道迟一会子再说,平儿能飞了不成?琢磨着,就对迎春道:“哪有什么大嫂子、小嫂子的,你只认这一个嫂子就是了。言归正传,你问了林妹妹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珍大哥怎么会从她们那一间里跳出来?”
“已经问了。”迎春给平儿递了眼色,待平儿走出去了,就把贾珍要非礼秦可卿、林黛玉撞破的事说了出来。
“那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王熙凤先气了起来,贾珍在她的地盘上干出这样的龌蹉事,若传扬出去,那还得了?
贾琏也觉得贾珍就算好色,也不该好色到秦可卿头上,皱了皱,沉吟着说:“赖大说,主上为叫太上皇宽心,如今待先太子十分宽仁,倒不好叫蓉哥儿媳妇就那么死了。”深吸了一口气,也埋怨贾珍太无法无天了。
王熙凤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问了些林黛玉此时怎样,便叫平儿送迎春出来。
平儿躲过了一劫,随着迎春出来后,想到迟早会有王熙凤拿着她笼络贾琏的那一天,忍不住红了眼眶。
迎春瞧她花容月貌的,虽跟王熙凤要好,但每常要防着王熙凤、贾琏两口子,便对平儿道:“你索性不忠一回,给自己做个打算吧。”
平儿抬手理了理迎春的发髻,苦笑道:“姑娘说得容易,我便是不忠,也不过是背着她给外头透风报信罢了,还有那能耐,安排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迎春微微一笑,在平儿耳边道:“没瞧见我哥哥嫂子如今都是做大事的人吗?既然要做大事,又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要力保处处稳妥。人家有女儿有妹妹的,就拿着女儿妹妹笼络人,琏二哥这如今没女儿、妹妹可用的,可不就要用到你头上。”
平儿先不明白迎春的意思,须臾瞅着赖嬷嬷那一身的绫罗绸缎,想着一样是奴才,人家怎么这样富贵了呢?思忖着迎春的话也有道理,贾琏两口子可是一直用着赖大,又不放心赖家呢。迎上去跟赖嬷嬷说了一通话,说完了这话,忽然揉着肚子埋怨说:“昨儿个忘了日子,吃了一碗冷的绿豆汤。往日里就疼得厉害,如今越发疼得死去活来的。”
赖嬷嬷要巴结平儿,就笑道:“姑娘再忍一忍,等生了哥儿、姐儿,就不疼了。我是过来人,明白着呢。”
平儿嗔道:“嬷嬷无缘无故的对我说这个!我们奶奶一心要放我出去,二爷吃茶都不要我递水,哪里生哥儿、姐儿去?我清清白白的人,就叫嬷嬷这样说话。”
赖嬷嬷一听平儿是黄花闺女,心里倒是纳罕了一回。
平儿跟赖嬷嬷说了两句家常,人就回王熙凤那边了。
待回了这边,隔着窗子听屋子里贾琏跟王熙凤说话,平儿撇了撇嘴,听见王熙凤吩咐她去马球场查看送过去的茶碗,就索性去找了鸳鸯、可人来,三个人到了那边,先查看了碗碟,平儿犹豫再三,就把话说给了鸳鸯、人听。
可人见平儿要嫁赖尚荣,忍不住皱眉:“那赖尚荣,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就放了出去,虽他老子老子娘也是奴才,他可未必看得起奴才。况且,我听说,他也是满身的纨绔公子哥做派呢,成日里眠花宿柳的,也算不得好人。”
鸳鸯踌躇道:“可若是成了,到底是正头夫妻,正室奶奶,不必跟着琏二爷不人不鬼的强?若不挑赖尚荣,琏二爷未必肯把这块肥肉让给个寻常奴才呢。”
平儿踌躇着道:“所以,我才来寻你们商议。最好的法子,就是叫琏二爷、琏二奶奶疑心起赖家,赖家生恐琏二爷、琏二奶奶生疑,一面巴不得送个人过去做耳目,一面巴不得讨个人安定主子的心。我自问算得上琏二奶奶最信得过的人了,若琏二奶奶肯送人,第一个就是我。”
“如此说来,需要赖家做一桩不大不小,刚刚好叫琏二爷、琏二奶奶警惕,又不跟他们撕破脸的事?这可难办了。”可人抓了抓脸颊,疑惑着,忽然一拍手,笑道:“去找二姑娘出主意!”
平儿忙拉了可人一把,“二姑娘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想法子帮人嫁出去?”
“那你要不要嫁?”可人反问。
平儿犹豫着咬住嘴唇,虽说贾琏倜傥风流,但王熙凤太厉害了一些;且倘若那赖尚荣是跟贾珍一般的人物,她大可以学了尤氏,熬到赖尚荣死了,就是她出头的那一天。
“这么着,我去找二姑娘了?”可人巴不得叫迎春做点事,也好牢牢地笼络住平儿、鸳鸯等人,随着平儿、鸳鸯等回了前面屋子,进了迎春房里,瞧林黛玉去林玄玉那说话去了,便走到窗子前对正绣花的迎春把平儿意思说了。
此时夕阳西下,一抹残阳洒在后窗,迎春握着绣绷子,迟疑地瞥了可人一眼,“你又替我揽了这差事来,一个不好,我就把二哥得罪了。”虽说是她劝的平儿,可这主意也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可人含笑着替迎春倒了一杯新茶,“好姑娘,你就替平儿想想法子吧。经了这件事,鸳鸯、平儿越发地对姑娘心服口服了,况且,姑娘不想知道赖家里头的事?平儿心善,她过去了,好歹能替贾家看着赖家一些。”
迎春深吸了一口气,倒不觉得平儿能看得住赖家,但有平儿在,赖家也会顾忌一些,思忖着,就对可人道:“你去磨墨,我请冯家姊妹替我捎信给冯紫英,求了冯紫英央着柳湘莲带着琪官,求了北静王悄不作声地去赖家走一走。北静王去赖家的事,最好,连那赖嬷嬷、赖大也不知情。”
可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琪官,也不仔细问,就干脆地替迎春研墨铺纸。
迎春想着自己个成红娘了,就提笔给冯慎己去了一封信,又在信里给冯紫英去了一封信。写了信,便叫人送到神武将军府上。
冯慎己收了迎春的信,先以为冯紫英英姿飒爽,惹得迎春春心动了,便跟冯珍己鬼鬼祟祟地拆了信看,瞧见信里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失望之下就把信给了冯紫英。
冯紫英接了信,也纳闷几时跟迎春有了这交情,因见是个丫头的亲事,就不肯理会。偏手腕挨了一下,肿胀起来,一时也骑不了马射不了箭,便索性寻了一班纨绔子弟玩笑。恰一日瞧见琪官蒋玉菡、北静王、柳湘莲等都在,想起迎春拜托的事,便一时兴起带着人向赖大家寻赖尚荣去,吃吃喝喝玩笑了大半天,就那么没惊动赖嬷嬷、赖大一下地走了。
待回了家,冯紫英就叫冯慎己给迎春捎了一封信。
迎春接了信,便跟可人说了,如此不过两日,那北静王悄悄进赖家的事就传扬开了。又过了两日,便进了王熙凤、贾琏两口子耳朵里,顺便添了一句,说那赖大要给儿子赖尚荣娶个官小姐。
若没有官吏债的事,贾琏顶多以为北静王是去赖家吃喝去了,偏生有了官吏债后,贾琏知道自己在“办大事”,于是遇到事,就不免把事往大了去想,先疑惑北静王无故去赖家做什么,猜测赖大背着他卖主求荣,于是见到赖大的时候,就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
赖大不明就里,只说许久没见过北静王。
贾琏心里不信这话,晚间躺在床上,就对王熙凤道:“赖家先前偷荣国府银子,我已经不计较了。偏如今他们家还敢藏了私心。”
王熙凤皱着眉,也埋怨赖大把她放印子钱的事说给贾琏听,就道:“那赖大野心不小,须得想法子敲打敲打他。不然,那一家子都忘了谁是主人家呢。听说他们家要娶官小姐呢,咱们家我就罢了,珠大嫂子的老子李守中也不做国子监祭酒了,宝玉、环儿将来还不知道娶个什么人家呢,别到时候奴才家的奶奶官架子比我们还大,把我们欺压了去。”
贾琏皱着眉点头,觉得王熙凤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一时半会没想出怎么应对。一夜无话,次日见了赖大,贾琏又不死心地敲打了一句。
赖大不明就里,当面敷衍了贾琏两句,等回了家问赖尚荣,才得知那北静王当真来过赖家,不过是吃吃喝喝一场就去了。心里纳闷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会叫贾琏一直耿耿于怀?向赖嬷嬷那请安时,便问了赖嬷嬷。
赖嬷嬷坐在自家宽敞的套间里,吃着南边送来的新鲜果子,就对赖大道:“这点子事,你还不明白?难怪平儿说,这几日那边府里传言说咱们要娶个官小姐做奶奶呢。原来是主子疑心起咱们来了。”
赖大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知道揣测上意,赖嬷嬷比他们两口子厉害多了,便握着手揉着拇指上的扳指问:“那这该如何是好?官吏债的事顺风顺水的,已经送了不少官老爷去各处当差,那张允之父子两个眼看着就要高升了,难道这档口跟琏二爷拆伙不成?”
“琏二爷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赖嬷嬷冷笑一声,手上掐着念珠,思忖着说:“主人家既然怕奴大欺主,咱们就娶个……”
“小家碧玉?”赖大失望地握紧手,他一心盼着儿子赖尚荣做官,娶个官小姐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如今要娶个小家碧玉,真叫他眼不下这口气。
“不,娶个大家婢女。”赖嬷嬷捻了捻蜜蜡念珠,目光坚决地望着赖大。
“婢女?”赖大吃惊地张大嘴,不敢置信地望着赖嬷嬷。
赖嬷嬷静静地说道:“娶妻娶贤,我八岁上卖身到史家,做了一辈子奴才,你瞧我几时耽误了你老子的前程?以咱们家的身份,娶个官小姐,那官小姐也是冲着赦老爷一家来的,不然,人家看得起咱们这奴才秧子?这么着,咱们不如干脆娶个明白事理,会持家的丫头,安了主子的心,远的不说,我活一天,瞧得见的子孙就能过一日安稳顺当日子。”
赖大有心要做个贾赦那样威风八面的正经老爷,但仔细琢磨,赖嬷嬷的话大有道理,纵然他有点能耐,也是多赖贾家富贵,他们赖家才能挣下这份家业。因赖嬷嬷这么说,就问:“母亲瞧着,贾家哪个丫头好?”
“就平儿吧,相貌好,人也能干,又得琏二奶奶信赖。”
“平儿?”赖大如鲠在喉。
赖嬷嬷知道赖大在意什么,笑道:“她清白着呢,我打听过了,她自打进了贾家,就一直躲着琏二爷呢。”
赖大一颗心放了下去,只觉平儿若是清白的,那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打发人叫了赖大家的来,跟赖大家的说了一通。
赖大家的觉得平儿差强人意,便寻了官媒婆随着她向王熙凤那去。
王熙凤瞧赖大家的亲自带着去去求娶,先觉得体面——毕竟她的丫头可是大管家也要三媒六聘来求的,后觉得蹊跷,随后又觉得省心,晚间便与贾琏说了。
贾琏虽有些舍不得,但急着笼络住赖大,就也答应了,先将平儿放了出去,又叫平儿认了王熙凤做干娘,便叫平儿收拾了,领着两个小丫头去后头马球场边没拆的梨香院里住着等着出嫁。
昔日一处长大的姑娘,忽然一日成了干娘,平儿不好意思了两天,但瞧林之孝家的等人一把年纪还要上赶着认王熙凤做干娘,就也不觉得怎么尴尬,搬到梨香院后,想到多亏了一群姊妹肯帮忙,才会吓得赖嬷嬷听见风声打起娶她做儿媳妇的主意,便拿了王熙凤赏赐下来的五两银子在梨香院置办了两桌酒席,请迎春、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里赏看海棠花,又请鸳鸯、琥珀、袭人、紫鹃、雪雁、司棋、绣橘、秋月等在后院里吃酒玩笑。
赖大家的知道平儿请客,忙打发人从梨香院通街后门送了两个提盒当季菜肴来。
迎春先随着林黛玉、探春、惜春在前院坐着赏花,不过一会子就听后院里丫头们热闹地起哄,于是也觉得这前面太冷清了一些,于是索性叫鸳鸯她们把前面的酒菜都拿到后面去,众人划拳的划拳,对诗的对诗。
迎春喝了两杯赖大家的送的葡萄酒,便把杯子放下,模模糊糊地听见后门上有人说话,依稀是些嫂子等话,于是嘘了一声。
众人听她嘘了一声,便当即噤声,果然听见后门上有人笑嘻嘻地说要拜见嫂子。因是醉话,嗓子大得很,隔着院墙也听得一清二楚。
平儿知道赖尚荣平素交往的人多是纨绔子弟,脸颊不禁气得红了,低声啐道:“定是赖大娘送菜肴过来,惊动了赖家人,所以他们吃多了酒,就来寻我胡闹呢。”
平儿还没过门,那赖尚荣就领着纨绔来找弄她,此事看在其他婢女眼里,不由地就把早先的艳羡搁在一边,先同情起平儿来。
迎春听着,果然那边赖尚荣嚷嚷着说“你们嫂子生得花容月貌,比锦香院的云儿还出挑呢。”
平儿羞愤欲死,心知自己是才离了狼窟,又进了虎穴,站起身来,唯恐被外头听见声音,便对众人道:“对不住得很,还请各位移到前院玩笑吧。”
“哎,平儿,早知今日,何必……”袭人忧心忡忡的,只觉平儿倒不如随了贾琏的好。
迎春仔细听了听外头的声音,就走到门边扬声问:“柳湘莲在吗?”
门外忽然静了一下,平儿怕出事,忙来拉迎春,“姑娘,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落下,隔着门,果然有人答应了一句。
“柳某在,不知姑娘怎么会……”
“人家都说你不错,夸你素性爽侠,不拘小节。我只道你赌博吃酒、眠花宿柳就罢了,怎么今儿个还跟着人来调戏朋友妻了呢?难道不拘小节,就把‘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也不拘了?桃萼呢?冯紫英替你讨了桃萼走,你家又把人家乖乖巧巧的小丫头发卖到哪里去了?这么着,你哪还有脸去嫌我们贾家就只门前的石狮子干净?至少,我们贾家的男儿娶妻,不用央求旁人帮着置办屋舍。若是谁家的绝色瞧上你,多半也是看上你那张脸,很不必拿着架子用鼻孔看人。”迎春推开平儿的手,隔着墙对外头说话。
“柳二弟还说过这样的话?”墙那边,赖尚荣醉醺醺地问,俨然是亲事不如他的意,就要借着酒气发泄出来。
柳湘莲觉得迎春这话奇怪得很,他记得自己没说过,但又仿佛在哪里说过,疑惑着,就问:“不知姑娘身在深宅大院,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从酬王社那听来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迎春琢磨着她能见到的外面男子,也就是酬王社里头的人了。
柳湘莲在墙外听见了,立刻追问随着来的韩奇、冯紫英,“可是你们说的?”
“不是。”韩奇、冯紫英连连否认。
“怪哉!”迎春叹了一声,方才嫌这边聒噪的林黛玉也走了过来,也笑了一句“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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