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回 冰山(2 / 2)
从陆义口中,桓震终于知道了魏忠贤要自己做那些木质机械的用意:原来是拿去讨好同样钟情木器的天启皇帝。看来傅山前几天所说,天启跟客氏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的事情倒有几分是真了。然而陆义所描述的那个魏忠贤,却令他困惑不解:后世所有的史家,都说魏忠贤是一个大奸臣,致力于颠覆大明天下,可是陆义却说,每天一大早,魏忠贤便要起床听别人诵读公文,尔后口述意见,一处理往往就是一天。他对认在门下的干儿义孙义重孙们讲究情义,来者不拒,给予丰厚的回报,可是面对失败的政敌却恣意发泄积怨,报复起来残酷无比。他爱讲排场,爱听恭维,狂封滥赏近乎病态,可是骨子里却异常地自卑,有一次内侍不小心说了一句“外官诌哄老爷”,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长吁短叹,切齿曰:“原来天下人都是诌哄虚誉我”,更因此数日称疾不起。桓震愈来愈觉得,魏忠贤似乎并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符号。他是一个传说,一个给大明天下带来噩梦的传说,一个叫自己捉摸不透的传说。
与陆义长谈之后,桓震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天过去,他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感觉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拜入魏忠贤门下,成了这个大太监的义重孙。拜祖父的帖子是由崔应元替他送上去的,当时桓震还以为魏忠贤虽然起初对认他做义父义祖父的人来者不拒,可是现在权力熏天,未必还会将自己这种草根阶层小虾米放在眼里的,不想帖子与礼物一送,魏忠贤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也许这个没有后代的太监,对于干儿干孙子打从心底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吧。那个崔应元,不也是市井流氓出身么?
魏忠贤果然对他的干重孙子不薄,在桓震忍着恶心对他吹牛拍马了一番之后,终于天颜大悦,过不两天,随手便叫人替他捐了监,给了他一个兵部武库司主事的六品官儿。这武库却是兵部下面专掌后勤和武官子弟培训的一个机构,最高官员是郎中,正五品,次一级是员外郎从五品,再下面便是主事正六品了。武库司主事,也就是相当于今日军队后勤部门的文职中校副处长。桓震以一个还没来得及正式上任的南镇抚司百户,一跃而为武库司主事,心中着实惊讶万分,暗叹境遇之奇,实在可以同三盲院长姚晓红并驾齐驱。
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人打拼一世也不一定能获得的东西,只要揭掉自己的脸皮,靠上魏忠贤这座冰山,便能轻易落入掌中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朝要亡,这样的一个朝代,不亡简直没有天理。从他跪在魏忠贤面前,唤了一声“九千九百岁爷爷”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亲手结束这种体制——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体制,哪怕要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这一天是二月初二日。大明的史书将会记录下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一代名臣第一次正式登上政坛的日子,尽管这种出场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以至于桓震直到临终之时,都还对这段历史给他带来的半世攻訐耿耿于怀,引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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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可能已经不能被一些读者的道德观所接受了。把人分为君子小人本来是孔子一个不高明的发明,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自从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分野之后,人果然就分成了君子与小人两个团体。
理学对人格提出了不现实的要求,摆在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极端道德主义,为了天理而活,灭绝人欲,整天把自己关在圣人之道的刻板模子里,活得战战兢兢,如履深渊,充满了悲壮,如杨涟那种,令人佩服,却不敢效仿;
另一种则是极端现实主义,这种人承担不起崇高的生命目的,干脆就向身体里的自然**投降,既然没能力遵守过高的道德原则,干脆就不要任何原则,为了利益,不择任何手段,如魏忠贤的干儿义孙们,他们升官如坐直升飞机,得到了巨大的眼前利益,却在后世被人戳脊梁骨。
明朝士大夫争相标榜道德,崇尚气节,忠臣辈出,为历朝之最。然而,有明一代,士大夫中卸去所有道德负担,不要任何廉耻的人也比历朝为多。我所想做的,只是再现一个尽量接近真实的历史环境而已。实际作为一个现代人,本来就应该一切从利益出发的。只是桓震所考虑的,并不是自己的私利,而是一个所谓的政治理想。古人的那种极端道德主义,我们不必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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