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1 / 2)
第四百二十三章
“你只是以为自己懂了,其实却什么都不懂。给我留在这里多学学。”
抛下这句话,辛尼曼再度跨出脚步。不多理会曾过巴纳吉一眼的布拉特,辛尼曼将手插到了大衣口袋的背影渐渐离去。吐出嘴里和向混作一团的沙子,巴纳吉总算是撑起了摇摇晃晃的膝盖。叫我留在这里多学学,是要学什么?心里这样低喃着,用手摸在温热脸颊的瞬间,一道说着“我也被这样讲过”的声音从巴纳吉背后传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玛莉妲穿着朱红色军服的身影就站在巴纳吉身后。她的目光掠过巴纳吉,只注视着就要消失在巷道那端的辛尼曼。偷看到玛莉妲带有阴沉光芒的眼睛,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想起自己先前臆测的巴纳吉,又因为孩子们富有朝气地叫着“拜啦!”“再见!”的声音,而缩起了肩膀。跨过奇波亚家玄关的三个孩子,跑到了连一台电动车都停不下的前庭。
重新看着他们,巴纳吉才发现三个人的肌肤颜色都不一样。了解到他们似乎都是从附近人家跑来玩的之后,绑着头髮的女孩子说:“玛莉妲姊姊,明天妳也会来吗?”让巴纳吉看向了玛莉妲那边。“会啊,我会来。”当玛莉妲如此回答过,女孩子的脸上便浮现出满满的喜悦,并用害羞的表情和旁边的小孩互看着。“那么,明天见啰”、“拜拜”留下精神十足的声音,孩子们像一阵风地从巷道间跑掉了。
轻轻举手目送他们的玛莉妲,一等孩子们的背影消失之后,便冷淡而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巴纳吉。“进去里面。『帛琉』的夜晚来得很早。”迅速说完话,玛莉妲就把巴纳吉搁置到意识之外,迳自走回奇波亚家了。望着她随风起舞的长髮,再回头仰望了确实正逐渐暗下的人工太阳,巴纳吉最后将视线移回到就快被埋在沙中的巷道。现在的气氛就像是可以直接逃走一样……但是巴纳吉不知道到港口要怎么走,也不觉得能够简单地抢回“独角兽”。玛莉妲等人可以穿着军服到处走动,表示这里是一块全体居民都接纳新吉翁的土地。即使跑到停泊处事态也不会改善,终究是会被带回来吧。
结果,还是受制之身吗?微微嘆了气,隔着低矮连绵的数间房屋,巴纳吉仰望起“山”来。潜盾机又长又大的挖凿刀刃遥遥伸展至顶端,让“山”看起来就像是从内部支撑着气密壁的建材。不停有混着沙尘的风吹下的“山”,与巴纳吉在殖民卫星所搅到的不同,连一棵树也没有,却只在抬头仰望者面前露出了毫未修饰的岩层。离心重力无法遍及的中心轴附近,则有沙尘化为咖啡色的雾霭滞留于其间,并飘散出某种让人无法靠近的神秒气息。
在那端没有宇宙,只有经过亿兆年层积作用而紧压成形的厚实岩层。这么一想,感觉到逃脱的可能性又离得更远,巴纳吉便停止仰望“山”了。就在巴纳吉无计可施地打算回到奇波亚家时,他注意到有阵注视着自己的视线从巷道间传来。是刚才和玛莉妲打了招唿,有绑头髮的那个女孩子,她正用着大大的黑眼睛看向巴纳吉。
眼睛一和她对上,就看到女孩露着残缺不齐的门牙做出鬼脸,一熘烟地跑掉了。居民皆兵……是这样吧。一边差揉起被揍的脸颊,巴纳吉走回玄关。
即使从六减去三,还是剩三。住进三个小孩的奇波亚夫妇的房子,再加上巴纳吉与玛莉妲,便狭窄到连挪动身子都得顾忌着彼此了。也由于孩子们跑来跑去之间并没想这么多,但拉椅子之类的时候不特别注意是不行的。
虽然也有人像奇波亚这样,在“帛琉”有家室,但布拉特与大部份的乘员都是住在港口的宿舍,而据说辛尼曼往往连着陆期间也不会从“葛兰雪”离开。玛莉妲似乎是寄宿在奇波亚家,二楼子孩用的房间里准备有她的床铺。不过照奇波亚太太所说的,玛莉妲一个月也住不到五天就是了。
“我也是被船长拜託的啦。那个人是个王老五,其他成员大多也是单身汉,总不能把玛莉妲这样的女孩子托给他们照顾。她住在这也快要两年了吧。我是觉得差不多可以放她一个人住了,不过孩子们都很黏她,这样子其实也没关系啦。”
一边准备着晚餐,奇波亚的太太在没人问的情况下讲出了这些事。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是指什么样的状况呢?难道玛莉妲也是被带来这里的俘虏?给我多学学、我也被这么说过——方才听到的话语突然有了份量,促仗巴纳吉偷看向陪着孩子们的玛莉妲,但他却不想提出质问。没必要知道,她们与自己是不同的。对着可能松弛下来的脑袋这么说道,巴纳吉沉默地度过了一段烦闷的时间。
总算到了晚饭的时间,占去起居间大部份空间的餐桌上,已排好七人份的料理。嫩煎兔肉与汤,还有面包,以及供所有人分着吃的,如山一般的马铃薯沙拉。兔子是在“帛琉”所养的,似乎是居民们主要的蛋白质来源。先不管料理的内容,眼前的餐桌模样对巴纳吉而言己堪称壮观了。在只有母子俩人的家庭长大,也不知道与亲戚来往是怎么一回事的巴纳吉,从来没有在餐桌上看到七个人脸孔的经验。就读亚纳海姆工专时,巴纳吉虽然有去过自助餐式的餐厅,在那里却没有像这样紧靠着彼此吃饭的气氛。
像是不习惯,又像是没使用过的神经被启用的感觉。食慾压倒过有口难言的心情,巴纳吉等到奇波亚就位后,便把手伸向了面包。这时,所有人将手肘放到了桌上,并握起双手,使得一瞬的沉默降临在餐桌间。
“主啊,感谢您赐予今天的粮食。”
默默祷告的奇波亚说道,太太与孩子们则唱和道“阿门”。当巴纳吉有样学样地交握双手时,孩子们已经一起开始用餐了。玛莉妲也若无其事地分开双手,拿起了刀叉。虽然巴纳吉有在电影里看过,但他没想到真的有家庭会在用餐前祷告。眨了眨眼睛后,巴纳吉重新将手伸向面包。那极端坚硬的触感,使他对于自己能不能吃下去,开始感到不安。
吹过巷道间的风让窗户发出声响,调小了亮度的吊灯时而摇曳着。没有把人工对流调得较强的话,沙子应该会马上积在一起吧。不知道是不是**劳动较多的地方性格所致,每道菜的口味都很重,默默地将其送入口中,巴纳吉的视线突然停到了持续响着的窗户上。
听着这样的风声,一边静静地围绕在餐桌旁的家庭还有几户呢——在那之中,也有正哀悼着不会再回来的家人,而什么都听不到的人们。因料理而松懈的脑袋中浮现了这些话,巴纳吉感觉到拿着汤匙的手正渗出汗水。擦过额头上不知道是何时冒出的汗水,巴纳吉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用餐上。“大哥哥是联邦的人吗?”巴纳吉将汤匙放进一瞬间尝不出味道的口中时,其中一个小孩这样问。
开口的是三个人当中最年长的少年。一边意识到瞪着要他安静吃饭的奇波,亚少年还是毫不顾忌地将好奇眼神投注向巴纳吉。就在弟弟妹妹也抬头流露出窥伺的视线时,巴纳吉侧眼看到玛莉妲并无打算停下用餐的双手,便突然冒上了一股无名火。将没味道的汤喝进嘴里后,巴纳吉开巴见山地回答:“是啊,你说对了。”
“我是被这里的人硬带过来的。”
尽管感觉到奇波亚手停了下来,以及他太太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的迹象,巴纳吉仍然不打理会。“你是俘虏吗?”面对立刻如此问道的少年,巴纳吉以沮丧的声音回答:“或许吧。”
“要是这样的话,还好你是当我们的俘虏。如果你当的是联邦军的俘虏,连饭都没得吃喔。还会被拷问喔。”
“提克威,不要边吃饭边讲话。”奇波亚的太太说。理性告诉巴纳吉:别去理他。但这也已是枉然,因为巴纳吉把话讲了出来:“联邦才不会做那种事。”
“他们会。爸爸跟我们说过。他在一年战争时当过俘虏,是船长把他从收容所救出来的。”
看着对他而言应该是独一无二英雄的父亲,叫做提克威的少年一脸自豪地继续说。偷看到奇波亚只回以无力的斥责眼神,却不打算讲任何话,巴纳吉说道:“……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并伸手拿了面包。
“因为有很多人的家人或朋友都是被吉翁杀掉的。”
奇波亚夫妻的手再度停下。孩子们也露出颤然一惊的表情而抬头,但玛莉妲仍摆着不关己事的脸,只专注于吃饭。巴纳吉则将面包硬塞进了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简直就像在啃沙一样,变酸的唾液开始在口中扩散。“彼此彼此吧,这种事情。毕竟是在打仗啊。”这样回嘴的提克威脸上,已经是在吃饭的表情了。
“吉翁是为了让宇宙圈独立而战的。大哥哥你也是宇宙圈的人吧?为什么要站在联邦那呢?”
“提克威,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爸爸要生气啰。”
奇波亚低声怒斥。提克威睁大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巴纳吉吞下像海绵般的面包,并回看着对方答道:“哪会有正常的战争呢?”
“即使嘴上说的话是正确的,但吉翁砸下殖民卫星,杀害了大量人类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被杀掉的人,根本连思考正确与否的空闲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地,在某天突然就被……这种事根本不合理啊。”
没错,这种事根本不合理啊。”
没错,这种事不合理。吉翁是异常的。破坏了“工业七号”的新吉翁也是异常的恐怖组织。面对单方面打算夺人性命的分子,自然会无条件地产正当防卫的权利。自己只是行使了这份权利而已。所以那才不是杀人。我才不会是杀人兇手——
提克威用快要哭出来的脸看向奇波亚。尽管曾勐然一瞪巴纳吉,奇波亚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将汤送入口里。你看,说不出话来了吧。撑起的胸口里刚这样嘀咕,椅子的声音便喀噹地响起椅子的声音,让巴纳吉吓得差一点就不自觉地弹起身。
是玛莉妲。才以为她默不作声地从座位站起,离开餐桌的身体就绕到巴纳吉背后,当他的手一揪住工作服的领口后,巴纳吉就不由分说地从椅子上被拉起来。
就在奇波亚等人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幕时,玛莉妲用着不容反抗的力气将巴纳吉拖到了门口那边。呻吟道“做什么啦……!?”,光是要让自己不跌倒便已费了不少力气,巴纳吉像是一条被项圈拖着的狗,不一会工夫就被带到了玄关外。
“等等,玛莉妲……!”以手制止这样说着就要站起身的太太,对她瞥过一眼的奇波亚目光又朝着门板那边而远去。玛莉妲毫不回首,也不张开闭作一字的嘴巴。最后只看见孩子们睁圆眼睛的脸,夜晚的黑暗逼近包覆了巴纳吉的身体。狗儿在某处啼叫,唿啸而过的风声则将那掩盖了。
两人就这样穿越过巷道,前往到“山”的方向。明明才刚过下午七点,镇上却是一片寂静。街灯稀疏的夜路是那么阴暗,就连一道电动车行驶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餐具摩擦的声音、电视机的声响从家家户户的窗口微微地传来,眼睛阴森发亮的野猫横越过了巷道。没有开灯的人家则不知是已经熟睡,还是原本就没有人住。
“帛琉”的夜晚的确来得很早。放开我、我知道了、我会自己走。重复说过好几次才总算从玛莉妲手中被解放的巴纳吉,正受其催促在黑暗中走着。若想下杀手的话应该早这么做了,也不像是要将人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修理。或者是要将自己关进郊外的监牢了吧。那正如我所愿——也算怀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巴纳吉踩在沙尘上的脚步动得比需要的还快。玛莉妲始终没有开口,沉默的两人队伍就这样静静地在阴暗的巷道前进。
等到城镇消失于后方,广大的贮石场在两内眼前出现。以潜盾刀刃刨削过的岩层,就是在这个贮石场进行筛选的,含有矿物的石块会送去工厂区,石头残渣则会被丢到附有气闸的排出口,各自有输送带让石块通往该去的地方。潜盾刀刃久未运作的现在,眝石场尽堆积着以往挖凿出却未经处理的岩块和沙土,并与险峻的山势构成一道相连的斜面。穿越过就快腐朽的输送带钢架,玛莉妲靠着警告灯示持续前进,她将巴纳吉弔导到了一个像是被穿凿而出,就开在斜面中间的洞窟里。
和通往中央採掘场的联络通道不同,这里是个没有用水泥做过像样补强的洞窟。监牢,这个字眼突然带着真实感逼向了自己,让巴纳吉在洞窟前回头仰望起夜空。沙尘化作的云霭到了晚上仍未散去,繁星的光芒——以及在相反一端闪烁着的城镇灯光——都朦胧地看不见。双腿开始怯步起来,但被先进入洞窟的玛莉妲严厉一瞪,巴纳吉不想让人看轻的一口气就先窜到了心头。嚥下过一口口水,巴纳吉踏进洞窟,里头看来似乎也还有电源,玛莉妲一碰过入口附近的操作盘之后,设置于其中的点点灯光便照亮了坑道。
寂然冰冷的空气包覆住身体,风吹过的声音从后方渐渐远去。坑道描绘出和缓的下坡持续了有二十公尺,这之后则是一个被打穿的空洞。受到突然拉高开阔的天花板所压倒,脚步摇晃了两三步的巴纳吉看到扩展于那的光景,而倒抽起一口气。
刨削而成的石柱隔着一定间距耸立着,石柱所支撑的天花板倾斜成拱状,在天花板下面则是腐烂而变破破烂烂的两列横长椅子,两列各十张的椅子一直排到了空洞底部。纵长的空洞里侧又更高出一截,看得见一道同样近已腐朽的祭坛,而褪色的红色绒毯则让尘埃所覆盖着。祭坛前方摆着传教用的讲?,相反方向还有受领圣体的台座。空洞那端,被悬于深处墙壁的,是钉在十字架上受刑的男性人像——
眼前的东西并非特别稀奇。不管是哪里的殖民卫星都至少会有一间教会,小孩们也知道这名叫做基督的人物就是圣诞节的由来。尽管声势不如旧世纪浩大,信徒的数量仍不算少,即使不是信徒,一般也都会在教会执行结婚曲礼或葬礼。巴纳吉记得母亲举行葬体时,牧师也曾朗诵过圣经的一节。
但在这里的,却不是那种徒具形式的教会。祭坛以及圣水盘,所有的物品都看得出是手工制作的,壁上的采绘玻璃安装有照射灯,而在洞窟深处也下了工夫,让十字架圣像能被灯光照射而出。仿圣体灯作出的萤光灯,恐怕已是旧世纪时代所制的古董品。装点于祭坛左右的烛台与玛丽亚像,应该也是许久许久以前从地球带来的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