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13 审美创造:让心灵变得饱满(2 / 2)
席勒:“生命意味着活动,活动越自由,则生命越有意义。我们可以这样说,当食物的缺乏驱使着它时,动物在劳动;当力量的充沛驱使着它时,它在游戏。游戏时,心灵是自由的。现代人为生存而奔忙,处处受到束缚,完全自由不得。如果有闲暇,能安静地坐下,创作一幅油画,或写一首诗,心灵就变得自由轻悦,几乎能振翅高飞,飘飘然融于天地的大美之中,逍遥自在,快活无比。”
杨略想到自己写诗时,神游万仞,浑然忘我,差不多也就是席勒所说的感觉了。
“不过,席勒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创作的才华。其他人该怎么办呢?”
“不能创作,但应该学会欣赏。欣赏总伴随着创作,将自己的阅历和理解融入作品中去。当我们真正欣赏一幅画,阅读一首诗,可以沉浸在迷人的意象中,这时我们抛开了功利,心灵是自由的,滋润的,饱满的,豁达的,因而是健康的,富足的。现代人不正缺乏这种心灵吗?”
罗素说:“功利心使一个人的心胸完全为利害得失所充塞,不空灵,不自由,不洒脱。我们的人生要变得艺术化,才会觉得生活处处都是趣味。”
席勒说:“杨先生说得不错。人生艺术化不仅对自己有利,也让人温柔,有益于人际关系的和谐。”
黑格尔在一旁点头:“这就是美育的意义。”
杨略听着大师们的交谈,觉得很神奇,就静静地欣赏眼前《命运三女神》。这件作品源于巴特农神庙,三位女神都有丰满的酥胸,圆浑柔软的肌肤,或立或卧,体态优美迷人,衣纹的曲线,有着流水的节奏,似乎富有弹性,而不是冷冰冰的大理石。
如此裸露性感的女人体,在杨略内心唤起的并非**,而是一种亲切、崇敬、典雅的感觉,像聆听一场贝多芬的交响乐曲,周围的空气会变得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似乎人生在世,除了温饱、事业,还有美好的使命,就是享受人生的愉悦。
他沉思着,直到爸爸拍了拍杨略的肩膀。
“这么多画家里,你最喜欢谁的画?”
“梵·高。”杨略不假思索。
“那我们就去看看他的作品吧。”
3.梵·高陶醉在灿烂的色彩之中
他们与黑格尔和席勒告了别,来到了另一个展厅,刚一进去,杨略顿觉眼前金光闪耀,一时疑心自己到了皇宫,处处珠光宝气,极尽豪奢。细看时,并无一件金器,只有墙壁上大幅大幅的油画,笔法豪放,色彩鲜丽。向日葵、麦地、果园、咖啡厅,甚至连梵·高陋室中一把最不起眼的椅子,竟也放射着太阳般的夺目光辉。其余景物,纵然颜色不是金黄,但也如火焰般升腾,迎向灿烂的阳光。
不用说,这自然是梵·高的作品。
杨略像朝圣一般,大气都不敢出,放轻脚步,一幅一幅地欣赏过去。那样干净、明亮的色彩,显示出一个纯粹、燃烧的灵魂,杨略几乎能从画面上触摸到他的呼吸。
“知道吗?”爸爸指着那组燃烧的向日葵,“我经常想,要是我能画出这样的画,哪怕只有一幅,我就觉得没有白活一生……梵·高将生命浇灌进去,给世世代代的人带来了快乐。”
“可是梵·高自己却那么不幸。”
“你觉得他很不幸?”
“他一辈子穷困潦倒,精神失常时还割下了耳朵,最后选择了自杀,当然非常不幸。”
爸爸耸了耸肩膀。“当然,我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那么,你想见见梵·高先生吗?”
杨略十分惊喜,盯着爸爸。梦想世界啊,真是一切都有可能。
“我,可以吗?”
爸爸神秘地点点头,牵着杨略的手,径直往前走去,渐渐靠近了墙壁,那里挂着的是一幅《阿尔的吊桥》。就要撞到这幅画了,杨略下意识地要停住,却被爸爸往前一推。杨略身不由己,预备着承受冲撞。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碰到——走进了另一片天地。往回一看,爸爸跟在身后。但美术馆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片金黄的麦田,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他感到一阵灼热。他抬头一看,一个旋转着的柠檬黄的火球,挂在蓝得耀眼的天空中,四处充满了让人目眩的光芒。
他的眼睛适应了些,看到蓝色的天空下,有一座金黄的吊桥,一辆马车正从桥上经过。河水与天空一样蓝,橙黄色的河岸上,青草茂盛地生长。
多么熟悉的场景。杨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对身后的爸爸说:
“这好像是黑泽明电影《梦》里的场景啊,一位画家走进画中,去寻找梵·高。”
爸爸一笑:“看来我们的程序师很喜欢黑泽明啊。我们不妨也去找找梵·高先生。”
河岸上有一群洗衣女,穿着罩衫,头戴五颜六色的帽子,一边劳作,一边叽叽喳喳高声谈笑。河水荡开层层涟漪。
爸爸走过去,问一位年纪稍长的红帽妇女:
“请问,你们看到过梵·高先生吗?”
“梵·高先生?不认识。”红帽妇女站起来,一脸疑惑,转身面向她的同伴们,“你们有谁认识吗?”
同伴们也纷纷摇头。
爸爸说:“他是个红头发、红胡子的瘦高个子,经常背着画架,到处画画。”
妇女们听到这里,互相一看,一齐哈哈大笑。爸爸这样一形容,她们就都知道了。
“您说的是伏热啊?”
“伏热?”杨略有些不解。
“就是红头发的疯子。您知道,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务正业,只知道画些没人要的画,穿得破破烂烂。据说,他把所有钱都用来买颜料,平常连饭都吃不上,就喝点苦艾酒。整天在太阳底下乱逛,脑袋都快被晒秃了。您知道,我们阿尔的太阳,那可是有名的毒辣。据说几百年前,有一个国王……”红帽妇女滔滔不绝。其余妇女也不住地帮腔。一个伟人生活的时代,总有这些宵小之徒冷嘲热讽。
“这些我们都知道,”爸爸及时打断了她们的自由联想,“请问,这位梵·高先生,他现在哪里呢?”
一位穿灰色罩衫的年轻妇女说:“我早上看到他从吊桥上经过,往那边去了。”她朝南一指,那边是一大片正在收割的金黄麦地。
爸爸和杨略道了谢,沿着麦田中的小路,一直往南走去。一路上,杨略心中非常激动,眼前就是梵·高用心表现的阿尔啊。碧蓝的天空覆盖下,广阔的画面无边无际地展开,颜色那样丰富,成熟麦穗的鹅蛋黄,泥土的橄榄棕,远山的淡蓝色,被阳光一照,都带着一种硫磺一样的黄色。在这样的太阳下,难怪梵·高的笔下都是明亮的、燃烧的金黄了。
在一片收割过的麦茬地里,他们看到了一个背影,白色衬衫,背带裤,戴一顶草帽,顶着大太阳,支着画架,正专心致志地在上面涂抹。
这肯定是梵·高。
他们轻轻地走过去,看到画布上一片收获的情景。金黄成熟的麦地上,错落地散布着马车和稻草垛,远处是连绵的棕色山峦,上面是碧蓝带绿的天空。
梵·高不住地涂抹着油彩,颜色越来越亮。他落笔极快,有种不假思索,直接将生命泼洒进去的气势,酣畅淋漓,旁若无人。直到太阳渐渐西垂,梵·高打量着自己的画,觉得大体完整了,签上标题,这才停歇下来,往四周一看,发现了杨略二人。
杨略看到梵·高的脸倔强而干瘦,额头很高,圆而凸起,在强烈的阳光下,眼睛眯着,仿佛深陷在石缝里。坚定有力的下巴上,生满了粗硬的红胡须,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您是梵·高先生?”
“是我,你们……”
“我们来看您画画。”
“我的画算得了什么?”梵·高用满是油彩的手指点了点各处,“大自然瞬息万变,每一刻都有惊人的美丽。除了这麦地,这树林,这天空,还有天地间的人,割麦的,掘地的,播种的,男的,女的……天哪,都生机勃勃,真是让人心爱,又让人心疼。你们知道这种感觉吗?没错,都值得记录下来。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在大自然面前不是无能为力的。”
梵·高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种狂喜。看得出来,能在大自然里作画,尽力表现天地之大美,他感到无比满意,只顾马不停蹄,奋不顾身,把其余的顾虑——比如成功啦,油画的价格啦,身体的健康啦——全都抛在脑后了。这时,他又往西边看了一眼,嘴里不住地说:
“看,太阳又要落到山那边去了。这时候颜色最丰富。看到前面那块翻耕过的土地了吗?那些泥土块有种紫罗兰的颜色,那位农民,在那儿播种,穿着蓝色衣服,不,是白色,灰色?他已经被染成泥土的颜色了。事实上,在我看来,他就像长在泥土里一样。再加上那片金黄的麦地,还有金黄的天空,金黄的太阳,啊,真是绝妙的图画!我得赶紧过去,把它画下来。太阳可不会乖乖等着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起画架,放在肩上,径自快步走了,消失在山丘后面,惊起了一群乌鸦,呀呀地飞了起来。
爸爸目送着梵·高的背影,问杨略:
“他在追赶太阳。你还觉得他很不幸吗?”
“好像……他也并没感到什么不幸……”
“生命之价值,在于密度而非长度。梵·高充分表现了内心的一切,将潜能发挥到极致。一旦选择绘画,无论贫寒、嘲笑,他从来不曾动摇。他是勇敢的,执著的。当他做完一幅幅杰作,达到了自我实现,必然也是幸福的。”
“可是,了解这一点他就满足了吗?您不是说,人的需求之中,温饱、安全、归属、尊重,都要得到满足吗?假如梵·高画出了杰作,但社会并不欣赏他,不尊敬他,他又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实现自我价值了呢?”
“我认为,人非鸟兽,有时我们愿意牺牲低层需求,全身心沉醉于创造的激情中。此时,社会如何看待他,已经无关紧要。梵·高是不得不画,至于画得好坏,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只有在辛勤绘画时,他才感到自己是活的。艺术的主要价值不是哗众取宠,而是艺术家把自己的内心表达得怎样。在阿尔的梵·高,成功的愿望已远离他,只有创作的力量和才能,才是他的生命。他就像一架绘画机器,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画好了一幅又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果园的果树开花了,路边的鸢尾绽放了,夜空的星星闪亮了,他都产生一种狂热的**,要去把它们画下来。之前刻苦的训练,此时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去画,去创造。他完全陶醉在色彩之中。我们可以说,梵·高实现了他所认定的目标,而这就使他无比宽慰。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刻,废寝忘食,焚膏继晷,沉醉于幸福的创造之中,感觉自己就像上帝!”
爸爸在麦田里行走,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而杨略在一旁沉默不语,陷入深层的思考,听爸爸继续说下去。
“梵·高生前并未被承认,画作无人问津,但他的一生依然激情澎湃,堪称完美。因为他忠实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始终坚持下去,这是最为可贵的。即使他的作品毫无价值,但他也不虚此生,因为对他而言,其价值远胜过做一个画商,当一名牧师。他获得了心灵的自由。”
杨略轻轻抚摸着金黄的麦芒。空气里荡漾着成熟的香味。
4.宗白华:中国艺术让人逍遥自得
他们退出了麦田,回到了美术馆。席勒三人已经走了。杨略和他爸爸在美术馆里,流连忘返。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老先生,约莫八十来岁,戴着黑框眼镜,白发梳得整齐,脸上皱纹不多,淡淡地有些老人斑,微笑着站在那儿。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爸爸介绍说:“这位是宗白华先生。”
杨略知道,这位是美学大师,学贯中西。他应该是来谈艺术的吧。只是,这位先生长于理论,并不会作画。说实在的,他有些瞧不起理论家。爸爸为什么不请齐白石、李可染先生来呢,那些才是他倾心佩服的艺术大师啊。
不过他们一交谈,杨略就知道,这位先生的见解,超脱于创作之外,目光更为深远。
杨略说:“我一直觉得,西方的现代艺术家,比如梵·高、高更、波德莱尔等人,大都是些精神失常之徒,就算有杰作流传于世,但其本人命运多舛,内心焦惶,自然是不幸的。远不及中国画家,妙悟自然,偶一涉笔,或为山水,或为花鸟,都是生机勃发,童趣盎然,于是陶然自乐,内心平和。”
爸爸欣喜地看着杨略。
“略略,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
宗白华先生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在我看来,西洋画当然精妙,但也存在不足。在西方人眼里,宇宙无穷无尽,人生向无尽的宇宙作无止境的奋斗。所以他们的艺术如哥特式教堂,高耸入天,意象无穷。这当中充满了浮士德的精神。”
“可是,我们一直在宣扬进步,难道这也不对吗?”
“人类的每一次进步,都伴随着未知的风险。水库建成了,却对地壳产生了挤压。塑料发明了,却带来了污染。核能被利用了,核泄漏却是致命的威胁。克隆成功了,随即而来的是伦理问题。总体而言,人类控制自然的能力增强了,但内心却随之焦躁苦闷。对比一下古希腊人的怡然自得,现代人真的进步了吗?怕也很难有定论。正所谓福祸相生,得失相随,自古都是如此。”
“那中国艺术又有什么高明之处?”
“中国绘画不是以世界为有限的圆满的现实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无尽的世界做无尽的追求,以致烦恼苦闷,彷徨不安。它所表现的精神,是融入天地,物我两忘,而后逍遥自得。”
他们拐进了一个展厅,面前的就是一幅国画,仔细一看,是倪云林的《渔庄秋霁图》。可能是身处中国,山水画看得多了,不过是几株树,几座山,几朵云而已,杨略觉得毫无新奇之处。远不如梵·高的画浓烈、绚烂。
宗白华指着这幅画,慢慢地讲解。
“这幅画分三段,上段为远景,山峦平缓展开;中段为中景,不着一笔,却是一片辽阔平静的湖面;下段为近景,山丘上几棵高树,参差错落,枝叶疏朗,风姿绰约。”
“可是整幅画没有人迹,连一条船,一只鸟都没有,怎么能体现物我两忘的意境呢?”
“别着急,我们看中国画,必须从远山,看到湖面,再看到近处,于是向往无穷的心,返回到自我,做了一个回旋。而不像西洋画一样,视线失落在茫茫的无穷之中,无枝可依,空寂无聊。”
“这样说,倒还真有点意思。”
“中国艺术所启示的境界是静的,因为顺着自然法则运行的宇宙是虽动而静的,与自然精神合一的人生也是虽动而静的。所描写的对象,山川、人物、花鸟、虫鱼,都是充满了生命的动——气韵生动。但因为自然是顺法则的,画家是默契自然的,所以画幅之中,潜存一层深深的静寂。比如这幅八大山人的画。”
宗白华指着旁边的一幅画,画中一笔寒枝,一只八哥,仅此而已,其余都是大块的留白。
杨略觉得,这只八哥像一位老僧,已融入遗忘于宇宙悠渺的太空中,意境旷邈幽深。
宗白华继续说:“至于山水画中,一丘一壑,简之又简,就像老子说的‘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所得到的是一片空明境界。而这一丘一壑中,又蕴涵无限。在空白处随意布放几个人物,人与空间,融成一片,于是悠然意远,而又依然自足,俱是无尽的气韵生动。画面的空白并非真空,乃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至于作者,其性灵早已融入笔墨之中,有时寄托于一二人物,浑然坐忘于山水之间,如树,如石,如水,如云,是大自然的一体。”
“听起来好美。”
爸爸在一旁说:
“是的,中国绘画和哲学都在探讨人与自然如何相处,要物我两忘,天人合一,这种理念对于生态危机时代显得无比重要。”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人与自然上来了。
宗白华说:“静静欣赏中国画,让人身心安宁,行动闲雅,神情舒缓,心灵更为健康,开阔,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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