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七一年夏(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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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七一年夏(4)

2016-03-30 作者: 西篱

第十四章 一九七一年夏(4)

很多年以后,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这段画面都反复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见她告别老王,从工字房那儿向我们走来,走进正午耀眼的尘雾中。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封新鲜的情信,另一只手握着老王帮她从镇上的邮局取回来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则是她现实的栖息。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多么富有啊!

她来了,头上有光,一双大眼睛望向我们,也望向这个寂寞而干净的世界。

一团光雾始终笼罩在她美丽的卷曲头发上。

她似乎还带有电流,从工字房那儿,沿一股颤动的波纹流,向我们旋动而来。我等待着她拥抱我们。我感觉她时时刻刻会随着头顶的光雾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闭了一下眼睛。

从她慢节奏的优雅步伐里,从她眼睛朦胧的光里,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将胸中的幸福感隐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线幽暗的闺房里尽情沉醉之前,她准备大方地花一点时间,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品尝这个世界的纯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马上将信拆阅,也舍不得打开她的包裹,在我们的目光集体注视下,她将双手背到身后,遮住手里的东西。

她满脸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觉到,在孩子们的眼里,我与她,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什么关系,没人能说得清,好像我们是一伙的。只要她在,野蛮又骄横的石头,他那些针对我的威胁的话和行为,就没有胆量说和做出来。

我一直在看她头顶的光雾,并尝试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讪讪地:“穆老师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卷?是不是用火钳烫的?”

我记得麻雀污蔑说她的头发是用食堂的火钳烫的。

我知道她的头发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总对孩子们说她是用火钳烫的。火钳是夹煤块进泥炉子时用的。麻雀对丈夫陈少伦的这位漂亮女同学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样无法隐瞒得住。

接下来,穆老师替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她的梦。在梦里,她奋力地往电线杆上爬,爬得十分利索。当她到达电线杆顶端的时候,天突然黑了,电线杆顶端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像云朵那么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火花。她摔下来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里弹跳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说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断时辰。她开始走神,并迅速离开我们,回去她那个芳香而幽暗的房间。

没有人过多地去想这个梦。

钟松森老师的老婆,王老师,来找她大女儿钟晓霞,严厉呵斥她竟然午饭后没洗碗。李忠福也在远处高喊他家石头,他冷峻而充满威胁的声音,更加令人不安,不知是石头又做了什么令人惊讶的孽障事情,还是个性阴沉的李忠福老师,心胸之间再次升起新的杀机?

我感到浑身无力。

我们散开之后,蓝色晴朗的天空顷刻变黄,就像北方的沙尘暴袭来一般,四野顿时一片苍黄。

疾风阵阵,将森林里的枯树枝卷来,抽打在我们奔跑的足踝上。空气闷热,白色的小猫在土墙上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我叫个不停,声音与以往全然不同,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孩。我以为它没有胆量从墙上跳下来,赶紧跑到墙根,伸出双臂准备接它。我向它伸出双臂,耐心地等着,它却闪电一般飞过我头顶,蓦然消失了,留下我惊愕呆立。

我转身往家跑。

乌云蔽日,天早早地黑下来了。东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现抽搐的闪电,乌云像一座座岛屿压下来,雷声隆隆。

我爬上床铺,钻进被子里,心里非常恐惧。

为了节省煤油,哥哥总是一再推迟点灯的时间。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漆黑一团。雷声控制了整个世界,令我对其他声音失听。闪电一次次将窗外土墙、远处的山岗照亮,树木、土路、坟茔、灌木丛一次次在电光里现身,就那么一瞬间,显露出世界苍白而狰狞的面孔。

本该是晚霞灿烂的黄昏,突然变成黑暗,宇宙几乎完全坠入深谷。

又一声更响的惊雷从天而降,直接落到我们的房顶上……

真的有人看见了,像云朵那么大的火花,闪耀着蓝光和黄光……

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风镇的人们,看见火花,被闪电抛下,又像来自某座远方山巅的激光,照亮天空,飞进峡谷,落在风谷中学教师宿舍房顶上。

穆老师的屋顶洞穿,碎瓦撒在房间各处。

巨雷之后是滂沱大雨,她的闺房变成了汪洋。

她面容发黑,身体扭曲,躺在水里,一只手还紧抓住那个从包裹里取出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它已经烧焦,竹节一样的天线嵌进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难以分离。

那个高高在上、矫揉造作的男人写给她的那些情信,数百封,最早的和最后的,一封封全部打开,全部纸页,真情或谎言,在水上漂浮,在两个房间里打旋,在她曾经芳香四溢的闺床下打旋,在书桌、沙发椅和茶几底下转来转去,最后随水势,越过房间和厨房之间的低矮门槛,涌进厨房,在污水沟处形成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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