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七一年夏(4)(2 / 2)
是我父亲和陈少伦将她抬到床上。不知是尸体变重还是床变朽,他们刚把她放上去,床就轰然倒塌了。
这让父亲和陈少伦万分痛心和内疚。直到天亮,他们才想出一个办法,找到一个最最结实的安放她的地方——学校实验室的巨大案台。实验室本来就空空的,只有一些玻璃试管放在墙上的试管架里。
安顿好她之后,父亲清理了那些信,排干了房内的水,把它们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几上。
天一亮,他就去镇上的邮局,给那个重庆的男人拍电报。
每天每天,我头痛欲裂,耳朵里一直是轰隆隆的雷声。
石头在教师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头聋了!她聋了!”
哥哥向我示范——
“双手不断地同时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
脑海里的雷声变成一阵一阵的轰鸣,还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滚不停。
某个白天,我在森林里痛哭。哭尽全身力气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耳朵里涌出了巨大的气流。我立刻感到无比轻松。
我再次听见了松涛,听见家里收音机的声音,甚至听见火炉上砂锅里的粥翻滚的噗噗声。我听见陈大呵斥陈二,听见李忠福骂笑面狐……我听见王家寨的牛哞,听见张家寨母鸡跳出鸡窝的欢鸣……
没人知道,我不但恢复了听觉,我的听觉甚至超过了墙角的猫、水里的鱼、岩洞里的蝙蝠。我可以听见镇上朱大娘跳神的哼哼声,听见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去看过她几次。
我们搬石头来垫脚,趴在锁闭的实验室的后窗口,看见她躺在白被单下面,大案台上铺的是那张地震时搭帐篷用的军用防雨帆布。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洁净、安宁。现在,她不用备课,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琐事,不用和男教师们争论。她停止了走动和微笑,停止说话和唱歌,她将她的脸,她的身体,一起隐藏起来,静静等待。
但她没有等来那个重庆的男人,父亲们也没有等到。
最后一次,在一个艳阳暖人的下午,我独自去看她。我踮着脚在石头上,双手吊住红漆斑驳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说话,说我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林涛滚滚而来的夜晚得到的预告,以及昨晚看见她躺在山岗上的梦。我太蠢,如果我尽早把那个预告和梦告诉她,如果她能明白爬电线杆的梦的警告,梦已经将它的暗示传达给我们,就像密电,如果她能够及时领会,那么,她有时间准备,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她的生命或许还能和我的一样,会感觉到痛和麻木,会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庞大,肚腹在白被单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吗?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里聚集、复原,准备一冲云霄?
我在袖管上抹泪水,袖管全湿了。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以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砰砰跳。我听见白被单下她身体表面的声音,是她的皮肤,开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噼啪,噼啪,发出轻快细密的声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待她笑呵呵掀起白被单那个瞬间,我可不能错过了。刚入秋的斜照的阳光,在她身边拉了一条金黄的光带,从窗户高处一直斜拉到大案台的腿旁。光带里有密密麻麻发亮的尘埃,合着一种特殊的韵律集体颤动。
我的手指终于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来。
我转过身,好像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芒掠过。我镇静一下,赶紧寻找,并呼唤:“猫咪,猫咪——”
我确信是那只雪白的小猫咪,它出来了,又藏起来了。它不信任我了吗?
我突然想起小白的话,它是来取走她的灵魂的吗?
阳光将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缓缓往回走,想走进像稻子一般金黄的光里去,想让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并列到一起。
我不再哭泣,满怀哀伤。她将时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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