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零零零年一月(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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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树,上千年了?”

我一开口,他立刻欠过身。

“对。一千多年了。你知道它是怎么从大山里来到我的工作室吗?”

“您买的。”

“不对。我从来不买任何东西。人家给我的。”

“你从来不买任何东西?任何东西?”

“任何东西。”

“那,你……”

“不用买。我需要的,别人都会给我。”

“哦,这样,你这是……人家所说的那种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那种特权阶层?”

他笑了:“我不是。当然,我不知道他们更无耻,还是我更无耻。哈哈!”

“你真坦率!人家给你,怎么给?”

“怎么给?问得好。十多个武警,开一大卡车,从深山里运出来,运到我这里的。”

“连武警也调动了。”

“嘿嘿,没什么。不过他们弄过来的确费了很大功夫,挺辛苦的。”

我缓缓围绕大案桌走动。他开始点燃一支雪茄,吸了一口,慢慢吐掉。他虚着眼睛,乜斜目光跟着我。

我解读他的心理语言:看你这个比木头更顽固的女人,能够坚持多久。

他说出来,变成了另外一番话:“其实,吸雪茄对我来说,只是赶时髦而已。很多吸雪茄的男人,都是玩一种派头,装装贵族。我们都很清楚自己是哪里出产的。改革开放,大家有了点钱,就装上了,你说中国,几千年农耕史的国家,哪里有什么贵族?”

“农业国就没有贵族了吗?汉族,不是吗?”

“现在讲的是钱,有钱就是贵族,没钱什么都不是。其实,我更喜欢乡下的那种叶子烟,新烤出的烟叶,味香,劲足。”

他好像发现我在装幼稚,而他自己则又过于直白,不必要地暴露了自己。

他停顿下来,在一个巨大的烟盅里摁灭雪茄,准备回到专业的角色中。

他说到乡下的叶子烟。

在风谷中学,每到秋天,晴朗的周末,张家寨、李家寨、王家寨的农民,就来学校的大操场上晒他们收获的烟叶。绿黄的烟叶用稻草编串在一起,一层层铺在干净光滑的泥地上,经过太阳的反复烤晒,慢慢变成金黄,又慢慢变成褐色。农民将焦干的烟叶卷紧,用刀切成小段,装进他们黑油油的竹制的烟斗里,点燃,开始享受。这就是烟味浓烈呛鼻的乡下的叶子烟。

“薛博士,您刚才说的乡下,是哪里的乡下?我以为您是一只大海龟呢。”

“哦,西南那边。”他握一下案桌上的小砂陶茶壶。这是个回避话题的动作,果然——“这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穷地方。”

“说吧,我喜欢说乡下的事情。贫穷就是没有,什么都是从没有开始的,不是吗?现代人在都市里是找不到精神归宿的,得回到乡村。我想听您说说您以前待过的地方,西南?重庆?对吧?大学吗?是不是西师……”

我的嘴巴太快了,让他警觉了。

他迅速打断我。

“亲爱的小姐,你,和我演谍战剧啊?哈哈。我想,你对我,还是说“你”吧,别老是您您您的,太有距离了。”

他重新点燃了雪茄,警觉起来。看来,他已经读取了我意识活动。

“好吧,薛博士。我是来感谢你的。我脑子里曾经总是有那个声音:爱德华,我的名字叫爱德华。看过《爱德华大夫》以后,我就进入了噩梦。但是,上次您分析了这部电影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这部电影,没有以前那么害怕和压抑了,真奇怪,那些蓄积很久的恐惧全被溶解了。”

“太好了。”他耸耸肩,“我们聊点别的吧。你能不能不要走动,停下来?你这样看起来像乡下推磨的驴。”

我心头暗喜。他又提到了乡下。

“你形容得太好了,你简直像个作家。西南那边乡下,牛是在田里干活的,马是要翻山越岭跑物流的,只有驴,乖得很,它们像家庭成员一样,任劳任怨,整天推磨,就是这样的……”

“亲爱的,亲爱的,你坐下来吧,你已经转得我头晕了。我们不要再说那些遥远的事情,我们来聊一聊你,好吗?如果你不想聊,那就下次……”

“不,不。”

“那好,你要听我的,坐下来,放松,尽量放松。好的,好的,就这样。你是个乖女孩,好女孩,一个迷惘的女孩,迷人的女孩。我可以帮助你,相信我,我会帮助你……”

我在皮躺椅上坐下,慢慢躺下去。雪白的被单,滑雪道。爱德华。

他又摁灭了雪茄,关切地向我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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